宁休遇着江浙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他逃了课去看他姐姐。
他觉得自己真是大胆,踏上火车时两腿不自主地发抖。这是他头一次去往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不禁揣测起宁希离家时的心情,等他刚站上汉口的月台,反而立刻镇定下来。大概想到这城市有他姐姐在,那些灰蒙蒙的高楼瞬间亲切不少。
他还没长开,线条都是柔软混沌的,眉毛生的很君子,整个脸庞第一眼让人觉得温吞迷茫,很容易欺负。好在他有很仙的眼睛,眨着是松间露,闭着是梁上燕,瞳仁做为云烟墨似的点缀,朦朦胧胧,只眼角一些明快,忧郁和颓驰被燕尾剪成了一点词人酣态,看什么都该有些诗情画意。
但第一次他眼里的汉口是黑白的,这座江岸城市以它庞大的外观,络绎奔腾的人群招呼着外来者,好像你只要跟上那些人的脚步,就能受到它长久的庇护。
于是历史上记了它的功,天知道它只是恰好在那,不能走动。倘使它也能坐上火车,满世界环游,今天做日本的汉口,明天又占了巴黎的居所,那谁也管不着它,可能它也就更活泼些。可它太大了,依靠它的人民也太多,一动世界就得乱套。于是它恒久地在江边画地为牢,沉默而温厚,所有地面上的年深月久的yin呻、呼喊与渴念,被它藏起在那些建筑灰旧皲脱的表皮层里。
宁休初来乍到,他在烟尘斗乱的空气里窥见了它的疲态,选择了入乡随俗。一路步子很大,既快又稳,然而进了汉口大学的门,他变得举步不定了。宁休好似张爱玲书里那个刚到姑妈家,还没见过世面的葛薇龙,觉得自己是凡人误入了荒山里妖鬼变化引人入堕的府宅,他被一阵风引着向里去,汉口的春天出生在这里。
宁希一下课就飞出教室,教学楼在山腰上,她跨着石阶疾驰而下,抄近道去到鲲鹏广场,水绿的裙摆一路翻飞。宁休远远地看见,脑中疑心是山里的妖怪变成了他姐姐,而真正的宁希很可能已经变做黄土,险些悲从中来,被那妖怪一个暴栗扣醒。
“你是专门过来气我吗?个混小子,怎么跑来这里,还一个人?真一个人?!来多久了?”
宁休嘴不停,把他翻个身上下检查。
宁休完全没了先前的怀疑,他开始乐了,“你不是都知道么,我不信葛覃没告诉你。”
宁希骂道:“你还有脸了,今天才周几,你课也不上了?要不是葛覃告诉我,你真丢了我可不管你。你来这干嘛?家里出事了?”
宁休道:“没有什么事,我有点想你。”
宁希一下子没了辙,缓道,
“那打电话不行么,葛覃一早上没看见你,都急哭了。”
“到底谁是你弟弟啊。”
宁休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我多着急。”
“不知道。”宁休诚恳道。
宁希的好脾气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她弟弟,再没人比他更Jing无赖之道。
她又同他谈了一会儿,确认了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便道:“我马上还有课,没法带你到处玩儿,你自己逛逛,记得就在这条道上。”
她指着樱花大道说,他们身畔游人赏客如云,“六点左右还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迷路知道不,实在不行就像刚才那样借个手机给我打电话,咱们到时候去梅园吃晚饭,完事了我就给你找宾馆,你明天一早就给我回去听见没有………”
宁休一言不发。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没有。”他粲然一笑,“你又漂亮了阿姊。”
“少来这……”
“后面有人在哭,你听见了吗。”宁休轻而快地说。
宁希愣了,他们站在广场的石碑前,集中Jing神确能听见在熙攘人声中的那一点哭声。两人绕远了一点,发现是石碑背面的一株山樱底下,女孩低着头,被茶栗色卷发覆盖了脸围,看不清模样,她面前的男人倒一眼就让人注意,但他含情的眼睛并没有看她,而是侧头在看临近的花枝,仿如花落即心死。
宁希看清后冷笑道,“情侣分手,没什么奇怪的,他经常这样。”
“他?”宁休问,“他是谁啊?”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宁希顿了一顿,“同系一个学长。”
“你认识他呀。”宁休道,看了一眼宁希,在那瞬间他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东西,顿时心下明朗。
“你喜欢他?”
“什么?”
宁休神采飞扬,“你喜欢他?那就是姐夫咯?姐f——唔!”
宁希迅速捂住他的嘴,将他伸出去的头拉了回来,“祖宗你瞎喊什么!别再添乱了!”
宁休笑弯了眼睛,在他姐姐一顿威逼利诱后终于保证不会出声。
“你上课要迟到了。”突然他又老神在在地说。
宁希只得骂骂咧咧跑回去上课。
宁休回头再看,发现那一男一女都不见了,只剩花枝微微晃动。
然而江浙那会儿还没遇着宁希。他也有那流氓脾性,同宁休又全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