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绣楼的主人应是个家中宠爱非常的娇小姐,看着像是与解棠有得一拼的那种——除去搁置一角的绣架绣凳,屋内更多的是名贵的帐幔帘子并着各色玩器古董,其中上好的古琴还有曲谱也是举目可见,屋内还荡有经年燃香而透进松木的香气,清浅幽微,不似寻常香料。
屋中器皿也多巧思,譬如现下解棠身前圆桌上的琉璃灯盏,西番花纹路浇铸得极为Jing巧,但也因此而只能盛少许的灯油,摆在桌上燃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明灭不定,最终火星子一蹦、一亮,彻底熄了。
屋内骤暗,谢玉玑是鬼身,影响自然不大,只看向刚读完那张信笺的自家鬼医,而解棠也纹丝不动,依旧是双手交握抵在唇前,垂眸敛眉,露出一线眼瞳漆黑无光,蜷在桌旁像一个瘦瘦小小的白漆皮木偶人。
而这个小木偶人在想什么呢?
她真是好机缘,看模样早就不能了的荒原之路,居然能被她一个人误打误撞地费了几天功夫就冒冒失失地闯了过去?
一个人类的听力得有多敏锐,才能在一众凌乱至极还往你耳朵里拍的风声马蹄声里,分辨出另一个人近乎屏住的呼吸声?
他怎么知道她要来?不对,他怎么知道她就是客,就是齐澈在路上遇到的那个人?即便是,他怎么就敢笃定她是无害、无预谋、并且来意单纯?
他怎么看都不看就知道她是个姑娘家?仅仅凭她一开始的那个自我介绍,她好像把自个的字也说了?被崔徵指出来后她一直很注意的——皎皎可一直喊她“小哥儿”,是皎皎跟他说了吗?但最害人的是她怎么这么无知无觉不敏感?!
方苍梧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是鬼医,还知道她曾与方镜桐有过一笔账——石湖信息闭塞,无论是据方苍梧所说是齐墨说与他听的,还是朝中有人传信给他,都绕不过石湖之主的齐家,而根据方苍梧并不知道他并未身死的消息已经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这一点来看,虽然现下的方苍梧已是似敌非友,但依旧得说前者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那么,雪塔夜谈那次他表现得懵懵懂懂……
而且,他是怎么知道的?她第一次去耒阳皇城,可是只在跟韦九嶷和叶拙见面时显露过真容的啊……
几乎所有资料以及人言里,石湖这块地,近乎全封闭,音讯不通的南方,譬如南吴等地,还不知道是从大河这一处进出,但雪塔夜谈之时,他提到了石湖东侧有可兴建港口的“海堤”?
他劝她即刻离开石湖的表现也很奇怪,虽说是观天监预测最早那晚会有初雪,但她真正见了雪,是她自他书房求完亲归来后的第二日清晨……是观天监的才疏学浅,还是根本没有所谓预测?
在回忆以及猜想的过程中,解棠呼吸多次猛然地一窒,而后几口呼吸都像是溺水,想要空气却只能吸入冰冷还拌有水藻的湖水,她得再拼命呼喘好几口才能挣近湖面,再破水而出。
冷静,解棠用拇指死劲地掐住虎口,稳妥起见,她现在得再她在石湖遇上的那些事回溯一遍,把各处疑点仔细对上一对,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所谓的巧合……
光辉璀璨的山上初遇之时,他却是在想着杀了我吗?
方苍梧正要回答是怎样知晓她是鬼医这个问题时,他怎么那么赶巧,利落轻松地就截下了两人的话头?
他之后在送她回皎皎的起月槛时猛然刹住的话头是什么?
皎皎和她真的是偶遇吗?
让她撞破他眼睛秘辛的那个驿吏……即便是什么“祭天日”,底下人自去玩乐,作为镇守一方的大族,警戒心再差,应该也不会任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在自家宅院里横冲直撞……除非那不是什么外人。
解棠越想越感到胆颤心惊,喉间发紧,身上泛凉,但脑子的意识却是从容非常,甚至可称恶毒——她记性本就得天独厚的过人非常,即便无意识,也会记下所有的所见所闻,随时可以回溯,无论是在什么情形之下。
不过解棠也很少回溯与人相处的记忆,多是各类知识或信息,至于像现下这种回溯同时分析记忆的情况——她知道她的这项天赋迟早会被用于破局勘案的,却没想到初次使用,就如此地令人不适。
但不适和饥饿一样让人清醒,解棠微微吸进一口气,将肩往上挺,后颈往下压,交握的双手指节抵上额中,再将胸中浊气慢慢吁出,使自个身上稍稍好受些,便接着回溯之后的记忆。
但仅仅不过少顷,她意识到自己在跟齐墨那忙碌得不正常、却找不出可能原因的“几日”较上了死劲,与此同时她眼中的“可疑之处”已然多到异常——她即刻停下了思考,心中知晓自己已然陷入“疑人偷斧”的怪圈里了。
这个认知让她在今日首次惊慌失措起来。
确切来说,是此时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措。
记忆回溯一开始,解棠就明白了自己的疏忽大意和愚不可及,而随着回溯的推进,她愈发愤怒懊恼,为着她的掉以轻心和那被猪油蒙了的脑子,但只单单如此,她绝不会如此失态。
愤怒、饥饿、以及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