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解二人落脚的客栈不大,不热闹,但也不显十分的冷清。须知虽是外敌入主国都,而且还半年不足,但这新的“天子”脚下,庸俗的旧朝百姓就已经开始营生过活了。身形颀长高大、作武人打扮的方苍梧从街上进来,进到这人声不断的大厅里,也不很醒目,却有个布衣短打的店小二大跨着步子向他冲来,深鞠着腰,说是想请他来作个“见证”。这让方苍梧很有些诧异——而等了半天才“捕获”到他的店小二身量不高,在方苍梧身前引路时更显矮小,一路上还止不住地拿眼睛斜睨着这位模样明显的异乡人,一边絮絮叨叨地弯腰赔罪:“真是冒犯真是冒犯——这位客官,您是知道的,那位小客官明说了不准随意进出他的厢房,而这几天看下来,这个点他又多半是不在的,但这焦味越来越重——我、我、我们也没法子放着不管啊……”
正说着,就到了解棠厢房的门前,店小二忙不迭地开了锁,又将门吱嘎一声推开。
而大敞开的门缝间就猝不及防露出了一盆窜得老高、将整个屋内映得一团红的焰火,和后面靠坐在官帽椅上的削瘦黑影——隐在暗处的上半张脸只一双眼睛无波无澜地往下垂着,门前响动也没能让她眸光动上一动;右手反过来将下巴抵住,袖口一截光洁小巧的手腕,左手则放在旁边的红漆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她脸上神色不甚明晰,只脸上、手上几片肌肤因为白得瘆人而在火光里分外突出,周身气场也压得沉甸甸的,像一位不怒自威的君王。方苍梧好几眼才看出这是那个活像个小刺猬样的解棠。
这场景多少有些瘆人,将门口的两人都给吓得一吓。
几息过后,屋里的解棠此时才像是回了神,微微侧脸抬头,淡然开口道:“——没必要担心走水,我看着呢,而且就是真走水了,我也赔得起。”
这话可真有点猖狂了,但这个本来就惶惶然的店小二压根不想多待,只赶忙赔了礼就往外窜去,多半是去找他家掌柜的来救场子。
在这么一小会的功夫里,方苍梧注意到这姑nainai不仅没穿外袍,身上的灰衬袍薄薄地贴在身上,而且还相当粗鲁地叉开了腿,虽然好歹她还没把腿伸出缺胯袍外——但这在他观念里根本不该是女孩子能做出来的行为。不过面前坐着的人毕竟不是他的同胞妹妹,方苍梧也不好太过逾越,一开口就批评人家坐姿,也只得尴尬找话问道:“小兄弟,你烧的什么东西?看你把人小二吓得——”
“我一件袍子,给只疯狗弄脏了,又不想洗,就给烧了。”解棠将手从她的下巴上挪开,搭在了另一边的扶手上,露出张与她现下的声音漠然得别无二致的脸,“——方大哥,我刚去找你,怎么没见你在房里?”
方苍梧没急着回话,皱皱眉,不是很喜欢她这样的神色,无关瘆人与否,就是觉得有些许陌生。这自以为相熟的人其实称不上了解的戏码勾起了他好些并不那么好的回忆,只能敷衍道:“在屋里憋了几天了,我就出去了一趟。”
他说着,伸头看了一眼盆里正烧着的物什,如解棠所言的确是一团布料,合着一柄铜烛台不假,便收回头来,接着努力调动调侃的语气来说话:“你怎么回事?天黑了都不肯点灯,拿衣裳烧了当蜡烛吗?不怕真把这客栈点了?”
而解棠没有接话,只沉默半晌后猛然突兀问道:“那方大哥你今日还想出去走走吗?我还想去皇城里逛逛。”
这话说得有意思,方苍梧习惯地反嘲了回去:“小兄弟话说得耒阳皇城像你家大门口一样容易进,而且上次你不是不大愿意带我——”
“实不相瞒,我家大门反倒比这耒阳皇城难进些。”解棠慢慢站起身,热意十足的火光打在她下颌,配上她压抑的表情却显得幽深且冷,“而且方大哥你不是说你憋得厉害吗?正好去散散心。”
说完,她拿起早已备好在一旁的白瓷茶壶,狠狠往火盆里一砸。
随着一声水火相迸的巨响,窜了半人高的火焰被砸到只半个小腿高,满屋子的红光也被砸进了铜盆里,屋内在短短几瞬间就黑了下来。
方苍梧这次没被解棠弄出来的动静吓到,却让解棠这人给吓到了,他舔舔后槽牙,许久才犹疑着一字一句地问道:“解棠,你没事吧?”
连名带字被叫出的解棠像是这时候才回神,侧身撑住木桌,开始做深呼吸。这沉而慢的呼吸声响了好一会儿,在方苍梧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之际解棠还是开口向他致了歉:“看来那只弄脏我袍子的疯狗顺道还弄疯了我——我很抱歉,方大哥,我、我……我情绪不大对头,我的错。”
她首次忘了解语教了那么久的处事流程,也没想起要谢玉玑来救急,磕磕绊绊但知其所云地道了歉,便住嘴没再言语,复又再撇回头,让沉而慢的呼吸声再次响起。
“针眼大点的事!”一片黑而深的寂静里,方苍梧嗤出一个长长的鼻音,收着劲往解棠肩膀上一捶,“你都多大人了,自个没事就成了,瞎道什么歉?!”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显出几分忧心忡忡,道:“今晚你还要去皇城吗?我觉得你情况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