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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叔说的一点都不对,我不仅口是心非,而且还自欺欺人。
我故意偏过头去不看他,甚至借着机会挪开一点离他更远,其实他离我很近,我只要将手搁在座位上就碰得到,可我狠着心把双手都好好地放在膝上,故作冷淡地正要开口——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原想着潇洒又冷漠地甩下一句,“我还要去大漠雪山,就不奉陪了”,但在想起这是他第二遍这样问我的时候,彻底将这句话哽在了喉头,该有的声响都如同有层厚纱薄雾,细密地捂紧了我的嘴巴,丝毫动静都未能显露。
如果不是春日生寒,透过微微晃动的帘子吹进些许凉意来,我都快要忘了萧韶若还在等着我的回答,外间的哒哒马蹄声一步又一步地踏在我心上,将我反反复复碾了个通透。
我下意识的拢紧双手,将发凉的双手凑到嘴边哈了口热气,不想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询问:“冷吗?”
还不等我再有什么动作,那头萧韶若已经解开了身上披风转而披在了我肩上,他探过大半个身子来将披风替我拢好,又把绳线在我下巴处打了个松松的结,我还举着一双手愣愣地放在胸前,他却已经坐回去问起了我别的问题,就像是根本没说过先前那句话一样:“今日天寒,出门怎么不多穿一点?”
披风上有他的体温,一直蔓延到我的心里去。我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是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那些事情该有多好,要是他不是萧家百年间唯一的例外,未曾背负着那些沉重的期望,我就可以带着他逃得远远的,走遍山河大漠雪山,塞北东海南疆,我想带他回家,泛舟江南烟雨上,如此这般的度过千千万万年。
就在我还兀自沉浸在思绪里时,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我的沉默以对,从来也不强求非要等待我的回应,就仿佛当是我已经用言语的空缺作了回答,未几多时已将视线默默地收了回去,好似原就知道得不到我的答案,哪怕只是一句关心的询问。
所以当我忍不住开口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便显得格外惊讶,还掺杂着几分不知所措,我说:“我起晚了,小秋急着送我出门,忘了替我将披风带上。”
他抬起手来像是要将我身上的披风系得更紧些,可大约是倏地发现自己的动作既显突兀又不合时宜,又遮掩一般将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咳嗽了一下。
我们本该有更多的话要说的,但他竟然比我还要拘谨,我以为他总该说点什么“是不是昨晚没睡好”之类的话,不料他也只简短地应了一声:“嗯,无妨。”
就好像刚才那句恳求我不要离开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我讶然之余竟觉出一丝生疏的别扭,他先前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可这次轮到我将他推拒得很远,他还会跟在我后头等着我与他说话吗?
一想到萧韶若有可能再也不会主动来寻我了,我便从难捱的等待中生出一种低落的惶恐不安,直将我的心四处飘摇地晃成一团团化解不开的难过,层层叠叠的缠绕着我绞紧的十指。
原来人可以如此矛盾,我又不想理萧韶若,却又惶惶然的怕他会不理我,娘亲同样也没来得及告诉我这样的道理,她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待在安家的多数岁月都像是飘零已久的蒲公英,父亲不愿在我身上多放什么心思,我的兄长姐妹也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老爷子只在我跪在宗庙祠堂里发誓的时候对我微微笑了一笑,他让我永远也不要背叛姑姑,我对着面前满室的牌位认真地点了点头,而自那以后,除了姑姑和师父以外,便再也没什么人来理会我了。
姑姑在学堂里的时候我便跟着师父学武,那时管家为师父在外间辟了一方小院,我日日都待在小院里蹲马步练长拳。师父后来说我小时候很听话,从来也不叫苦叫累,只是比寻常的孩子要沉默了些,而我却只记得师父带我去集市给我买小糖人,我们坐在闹市的茶摊里喝水,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相较于安家宁静的偌大院落,江南的十里街市便是我从未见过的繁华喧嚷,简直叫人看花了眼。
那时我一心一意地要学好武功保护姑姑,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愿望,所以京城才对我像避而不得的熙攘尘世,推搡着我一步一步地非要在纷繁喧嚣里作出选择。
我怀念着往日的他们,可又不免想起此刻,我垂着脑袋想我乱七八糟的心事,心里酸涩又难受。
萧韶若于我是天边一抹孤云,既不属于我又遥不可攀,可能我原就不该奢望,但偏偏他对我如此之好,我甚至无法想象他再也不来同我说话日后会如何。
其实我也想卿卿,想她拽着我的衣角央我出城踏青,可是我现在连见她一面都等了如此之久,哪里还能再带她偷偷溜出去呢。
姑姑什么也不曾告诉我,只叫我安心待在丞相府上,但我还是好想家,我想江南的烟雨,也想娘亲的和声细语,想她还细心地为我将和好的面团捏成一个个小兔子,让我学武的时候带着吃。师父纵容着我午间时候在树荫下睡个懒觉,他则背着手在我不远处四处溜达,我每次一睁眼就能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