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乔姆从淋浴间出来,先是在楼道里差点迎面撞上已经套上卫衣牛仔裤,戴着眼镜匆匆忙忙往外走的乔纳——他更年轻,好像都不需要在演出后的拉抻上花多少时间——接着险些被裹着个毛巾狂奔而过的瓦洛佳撞到。
“等我!”瓦洛佳丢下一句话,马上消失在了楼道转角。
慕尼黑州立剧院的后台绝对称不上狭窄,但此刻竟然还显得颇拥挤。
等阿尔乔姆在化妆间把瑜伽垫和海绵柱都塞到行李箱里,又听到虚掩着的门外一阵跑动的脚步声,朝着出口的方向过去了。
毫无疑问是瓦洛佳。这个点钟还有Jing力在后台跑来跑去,而且还不怕被慕尼黑州立认为是神经病而拉黑再不邀请的,也就只有本就是他们长期客座首席的瓦洛佳。
瓦洛佳在干什么呢?
阿尔乔姆一头雾水。但是既然瓦洛佳让他等,他又没别的事情,再等等也无妨。他在化妆间坐下掏出手机,打开whatsapp,翻了翻整个晚上一直没时间看的群聊。
除了模范剧院的大工作群,他依然在一个从他刚入剧院就拉起来的群舞聊天群里。十几个大男孩每天在群里喊着“老楼,排练室,谁去吃饭,在线等”和“新楼背后新开的那个餐厅怎么样啊,谁去过?”刷屏,就连前两年已经离开模范剧院的两个人也还在群里:他们说是这辈子再和别人排成两列并排走都要有心理Yin影,再也不要回想起每天晚上上台做背景板的日子。他们现在一个在交易所上班,一个回家做起了滑雪生意,在群里基本只是潜水,很偶尔才会说句话。
阿尔乔姆很明白他们为什么离开业内人人趋之若鹜的莫斯科模范剧院,放弃芭蕾。群舞演员的职业生涯一眼望得到头,年复一年是同样的内容。芭蕾舞者的职业生涯总共不过二十年,最晚到了四十岁左右,人人都要挂起舞鞋,从事新的职业。最好不过是做芭蕾老师或者改跳现代舞,更厉害些的可以做到剧院的艺术总监、舞蹈学院的校长,但这种位置全世界也没有多少个。他在模范剧院的老师以前也曾是首席;他和弗拉蒂斯上学时的老师,年轻时是基洛夫剧院的一级独舞。模范剧院上一代的首席中,现在退休后还最有名的正是现任首席丹尼斯上学时的老师,也是现任瓦岗诺娃学院的校长。
但无论是模范剧院还是基洛夫剧院,一位首席演员从升为首席到四十岁左右退休,长则十几年,短则七八年。过了这短短的十年左右时光,剧院有新的明星,观众有新的最爱,一位名字能刻入芭蕾历史的首席演员是百里挑一;更多人从卸任的那一刻起,再也无人问津,无人提起,谁也不再记得他们曾经的荣耀与辉煌。
首席尚且如此,独舞演员就更是。阿尔乔姆加入的的聊天群除了他自己前不久连跳两级升为一级独舞,也有人在同一次演出季季初大会上晋升为二级独舞。除了薪水稍微增加了那么一点点以外,最直接的影响——鉴于俄罗斯的剧院传统是有独舞角色的演员从不跟群舞一起排练,为了招架远高于欧洲和北美的演出量,主要演员和群舞永远都是上台演出才相见——那个二级独舞和阿尔乔姆一样,再在群里喊“谁去吃饭”,几乎全都是时间不合、约不到人了。
也更不要说年年都有新的成员从各大舞蹈学院毕业加入其中的群舞。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在演员表上只是草草一个名字,连角色名字都没有。观众从不知道他们谁是谁,只有亲朋好友会从观众席多看他们一眼。五六岁开始练舞,二十岁上下毕业,加入剧院演出个十五年左右——群舞没有首席演员的知名度,更早就会被剧院停止续签合同——年复一年都是些“侍卫”、“群鹅”、“一片雪绒花”、“一只老鼠”这种角色,没有聚光灯,没有赞美,直到三十多岁退休,没有其他行业的工作经验,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多少真实世界的社会经验,再从零开始,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重新找工作。曾经舞台上的青春就像一场梦一样,一样绚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一身伤病,什么都没留下。
谁还能怪看到这种未来的人趁着还二十多岁抽身而出,放弃自己只能直到退休都是个群舞的芭蕾世界,早点开始寻求别的职业道路?之前在舞蹈学院放弃的童年、花费过的努力就也当是一场梦好了,不过是梦醒得早些。
西方人总爱诟病俄罗斯的芭蕾学校在入学时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要入读圣彼得堡的瓦岗诺娃学院和直属模范剧院的莫斯科舞蹈学院,不仅要比例傲人、样貌俊美,一次面试的录取率勉强只有百分之一二,还有过照X光片判定新生髋部是否适合跳芭蕾的先例。
可是不然呢?舞校和剧院会拿走他们的青春、心血、汗水,什么都不留下。如果还是天生盆骨限制软开度的演员,在俄罗斯体系巨大的工作量下过十几年,到了退休能不能正常走路都是问题。
模范剧院的首席比起群舞演员,倒是在退休后有多一个福利:可以在莫斯科免费坐地铁。
此外就没别的了。
阿尔乔姆把群聊里的未读消息都扫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新鲜事情。今天在莫斯科是寻常的一天,时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