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混沌当中,存雪睁开双目,眼望见天摇地动之景,耳闻得隆隆雷声。交错枝桠横于面前,宛若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这场景曾在他的梦中多次出现过,只消一眼便可知,此乃当年天宫东部最后一战的情形。
冥冥之中,存雪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正飞速接近。不知不觉间,他竟丢掉了手中的兵器,仰望向雷云涌动的天穹。天穹尽处,一条青色巨龙张牙舞爪,向他扑来,他恍然回神,再想出手阻拦,失败却已成定局。
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重复了无数次的失败,每逢孤寂夜晚,都凶猛地撞击他的灵魂。一颗心能接受多少次失败的打击,是否能在屡次战败后仍旧安然无恙,存雪说不清楚,他只是感到自己要在反复的落败之后委顿,从此不再站起。
画面突然如镜像般崩裂,化作万千碎片。天宫倏忽破灭成泡影,四周景象一齐堕入黑暗。存雪眯起眼睛,凭借着微弱的光线辨认出周围环境发生了转变,发觉自己身在冥府囚牢。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惊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摩粗糙的石壁,去感受那粗粝的触感。
相距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存雪拿起桌上的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照去,果然看到如渊被锁在笼中,正不适地挣扎。这一瞬间,他忽然起了恻隐之心,竟然将手伸到铁栏那端,触及了如渊的眉目。
如渊猛然仰首,眸中血色炽盛,存雪为此受惊,但也知晓这里不过是一个梦境。梦境里的如渊,实际上是他过往经历中的投影,在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再没什么好担忧,再没什么好畏惧。
于是存雪不受控制地打开了铁笼,与那失控的恶龙相拥。利爪割破他的衣衫,切开他的皮rou,在他的脊骨上摩擦出刺耳的响声。他本应痛楚,却毫无知觉,然后他举目四顾,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发疯。
伴随着令人心惊胆寒的咀嚼声,存雪自梦中醒来,浑身大汗淋漓,仿佛落入水中,整个人都被浸透。而他才一睁眼,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双臂弯里,略微抬起头往上看,就看到了如渊的脸。
看清如渊的一刹那,存雪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种怎样的感受。他忽然有些不太明白,与如渊的相识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他支起半身,从如渊的怀抱中脱出,借着灯光打量对方的面貌,竟感觉这张面容无比陌生。
那种奇怪的陌生感使存雪格外困惑。他伸出右手,拨开如渊的鬓发,凑近了仔细端详,想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不同,可惜他全无收获。而正当他茫然之时,如渊已受他惊动,掀起眼帘注视着他,双目如幽深古井,深邃并且平静,不因风吹雨打而生波纹。
“你醒了多久?”存雪问着,随后不等如渊回答,就自顾自往下说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如渊轻轻“嗯”了一声,撑着床板坐起来,半闭着眼靠在床头,等他继续描述他的梦境。存雪盯着如渊搭在膝上的手,忽然将它握住,有些紧张地宣布:“我在梦里看到了你。”
“是吗?”如渊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他,“那我在你的梦中,是什么样子?”
存雪正要形容,却突然发现梦里的景象已如波纹般淡去,不久前还翻涌不停的心湖此刻恢复了安宁。他顿时失去了言语,非常失望地把额头抵在如渊胸前,闷闷不乐地说道:“这梦逃得太快,梦中究竟如何,我已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如渊重又闭上眼,好像对那场梦漠不关心。存雪仰起头,细细观察他的神情,终于下定决心,将昨日未讲明的话说出了口:“那时我出了藏书阁,想去神木下静坐,途中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他们说的那些话,不知你是否也听说过。”
如渊知道存雪接下来要继续说,并不需要旁人追问,便坐在原处,静静等待他讲。面对着如渊的坦然,存雪反而有点儿难以启齿的羞赧,停了好半天才说:“他们都道你我之间有私情,传了不少闲话,总之都不大好听。”
流言蜚语一类,当然都是不好听的。如渊短促地笑了一声,又反过来问他:“既然你认为他们在胡编乱造,那么在你心中,我与你是何种关系?我是你的同伴,还是你的仆从?”
这个问题,对存雪而言似乎很难回答。他皱起眉,苦思冥想半晌,到最后却只是想得头痛。如渊看着他缩去床角,颇为苦恼的模样,心下不免黯然,也便放弃了向他问询。
存雪尚未想出合适的措辞,忽然感到床铺一阵摇动。再抬起头时,看到如渊披衣起身,眉间似有忧虑之色,但它稍纵即逝,难以追寻。
这条青龙对自己来说,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存雪并不清楚。事实上,他甚至不明白如渊为何对他无条件地服从。假如说如渊从前是受鲜血吸引,被他所控制,那他如今一无所有,更失去了控制对方的机会,再服从他难道还有利可图?
但所谓的“私情”,存雪认为更不可能有。他将自己重新审视一遍,总觉得全无是处。也许如渊对他的追随,只是习惯使然,并未掺杂太多的心思,等到时机成熟,如渊一样会舍他而去,将他留在天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