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师古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鹧鸪哨。
这绝不是因为封家二少在第一次见他时,被自家姐姐抢了糖吃,于是带着脸颊上未擦净的糖渣,哭着要去找大人评理。
那时候是春天吧?还是夏天?
封家主那时候才六七岁,记忆不是很清,只晓得院里那颗高大的山梨树,白花开了满枝,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而树下站着根同梁木一般笔直的背,听见他哭,就倏地回过身来,拿眼神儿定定地瞧着他。
眉峰凌厉,眼尾如钩。
美得像个煞神。
“喂!”
那些睡在他肩膀和头顶的花瓣被这声音惊动,匆匆忙忙飘零下来。这煞神恍然不觉,只盯着封师古看,好笑似的,拿袖口帮他抹掉脸上沾shi的泪,还十分亲昵地捏他脸颊,“哭这么惨,丑死了。”
封师古仍未回过神来,不认识这人是谁,与他一同被父亲叫进屋子时依旧懵懵懂懂。父亲在接待客人,甚么生辰八字的,絮絮地问了很多。封师古正忙着用袖子去擦眼睛,把眼睛擦得通红,忽然听父亲说:你们既然见了面,以后就安心相处,等到了时候……
什么时候?
封家主有意无意地听,他仍年幼,不会把所有事情放在心上。但身旁那人忽然握紧拳头,不敢置信地叫了声:师父!封师古偷偷抬眼看他,被他转过头来,凶狠地瞪了一眼。这时他眼睛同封家主一般红了,眼底肌rou微微颤抖,像怪不得人,但心中有火,非得找个人来恨。
就又是那个梨树下的煞神。
封师古被吓得一抖。他想,我不要喜欢这人。
但又想:他不像自己,哭起来,并不难看。
后来封师古才知道,鹧鸪哨是被他师父哄来,来封家做等郎大的。他本已认命了,可哪知道要等这样一个小屁孩呢?
哭哭啼啼的。
脸上还挂着糖渣。
当然这些话不是鹧鸪哨亲口对人说的。他嘴很严,什么心事都不往外露。但封家主日后自己胡思乱想,总要给鹧鸪哨没看上自己找个借口。想来想去,都怪阿姊不好,怎么就在那天抢了自己糖吃?
其实封家主长得并不难看,小时候也是玲珑剔透的一个玉人,装作好孩子的时候,家里没哪个长辈不要抱一抱他。奈何搬山家的这位并不情愿,一搬进来,就整日在封府给他分的小院子里呆着,打拳习武,好似封家没有这样一个人。
封师古想:他不喜欢我,我,我还不喜欢他呢。
小孩子的喜恶很分明,不喜欢你,就不同你玩。同鹧鸪哨比起来,那帮子庶弟庶妹反而顺眼了一点。虽然鹧鸪哨的院子就在封师古卧房的隔壁,但小小的封二爷每次路过,总要把头刻意转到另一边,不看他,他自然就不存在了。
不过世上姻缘定论,该是你的,就算躲了,老天爷也要送到手里。封师古知道除了大哥,那帮子兄弟对自己并不算友善,但小孩子家家,就算有心机,又哪里能想到许多呢?他同那些人在后山捉迷藏,自己顺着根藤蔓爬到树上,听那些吆喝寻找的声音渐渐远了。开始时还得意,但慢慢连人声儿也听不见,只剩风呜呜地吹着,把天色吹暗下去。
树叶哗哗响动,类似蛇蟒吐信;山里虫豸吵闹,忽然传来一声悲鸣,封师古缩在树枝上想:听说后山上是有狼的。
他想爬下树,但脚早就软了;就算下去了又能如何,早一点被狼吃么?封家主又想哭,咬紧了嘴巴,泪珠儿在眼里打转。天好冷啊,冷得他要抓不住圆滚滚的树干。封师古困得脑袋直撞树,心里想,大不了我被吃了算了……
忽然远远地,有人喊封师古的名字,连带着一捧黯淡的火光。封师古!他喊,顿了顿,又喊:师古!封师古缩着不敢动,脑袋里冒出许多nai娘给他讲过的故事,譬如叫人名字的鬼,和夜里吃小孩的虎姑婆。
封师古不想说话,但这风太冷了,终于吹得他咳嗽起来。那人听见了声响,三两步走到树下,往上抬起头;举着个火把,火光荧荧地照亮眉眼。
鹧鸪哨说:能自己下来么?
封师古这时候倒想说话了,但一张口,就是微弱的咳嗽声。鹧鸪哨将火把插进土里,爬到树上,让封师古攀自己的背。他比封师古大了六岁,但背脊实在很单薄,撑一口气,咬牙把这小少爷背下来,然而下了树,封师古又立刻坐在了地上。
鹧鸪哨叹声气,年纪轻轻,表情就老成持重的。
走不动了?
封师古别过脸,最终还是微弱地点点头。鹧鸪哨拿手指捏着他脸转过来,帮他揩去泪水,满脸的嫌弃:哭这么惨。
他没再说后面的“丑死了”,但这三个字儿又在小少爷的脑袋里回响起来。他心说:又不是我想哭的。又想:怎么是你来了?想着想着,就把脸埋在鹧鸪哨肩膀上。鹧鸪哨觉着肩头shi起来,就用力把他往上颠一下,拍拍屁股:唉,别哭了。
但小少爷不听,反而哭得能听见声儿了。鹧鸪哨脑袋都跟着疼,就粗声粗气吓唬他:再哭,我叫狼来把你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