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太初正在誊写一些东西,笔下字迹落拓一如往昔,爱者器之,恨者鄙夷。他眯起眼粗略地扫了扫,便笑起来:“你竟然看得上《俶真训》?”
夏侯玄听见他突然开口,一面放下笔,一面往他处看过来。“‘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逸我以老,休我以死’。”他全然沉浸在所思之中,明亮的眼睛蒙上暗色的Yin影。明明太初坐于灯炬之中,通体如玉像光辉,可他的表情却是截然不同的愀然。智者困于思。“淮南之道,借问老庄学术。”
所谓学问,本不拘于一家之言。夏侯玄已假求索而告之,他也侧过身去,从桌案的另一面看对方写的字。
“‘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狡猾钝惛,是非无端,孰知其所萌?’这句话的确有齐物论的影子,”他和太初相视一笑,“‘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正说着,他便将案上的清水洒了一些在桌上空白处。“此为一。”他蘸水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了一横,接着又引水将其掩盖,“此为无。然而一与无,本质上无所差也。皆水也。”
“你这般讲道,可别让舞阳侯知晓。”
太初收拾了笔墨,先将一旁的竹帘卷起,才打开窗户。窗外已是弦月高悬,银河灿烂。时值伯夏,心宿正南,他却如何也辨不清。只听见窗外螽斯齐鸣,偌大的司马府如此安静。如果能看的更清楚就好了,他正落魄地想着,忽然桌上的灯熄灭了。他转过头,发现夏侯玄正在吹灭那些烛光,他低垂的眉眼一时间摒弃了平日的潇洒,生出无端温驯。房间终于暗了下来,竟然显得虫鸣声更喧闹,太初就在这烦人的声色中坐回窗边,对他说道:“这样,是不是就看的清了?”
他第一次注意到钟会实际上是在很早以前了,不过如今洛阳盛传的五字留香,的确将一场伯乐识良驹的邂逅推至最浪漫的境地,为正始之变后弥漫的肃杀与不安蒙上层委婉的面纱。
只是有人听了并不是那么的高兴,例如他的弟弟,即使在餐饭之时也不忘记抱怨这个传说的荒谬。
“……司马府与钟氏本就有旧,士季出生时,我们还被父亲押着去看望那个皱巴巴的、只会哭闹的猴子!”想起少年时那些算不上愉快的经历,子上嘴里还叼着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今日弟弟留在他房中用餐,对方不想太过于麻烦,便同他挤在同一张桌案后面。近乎让他全程宽容着阿昭不安分的餐桌礼仪。“光稚叔就带那小子来我们府中不下十次,到底是多么离谱的人才能编出这样的故事?”
他实际并没有听清子上在抱怨什么,只礼貌地让对方收一收霸道的手肘。然而弟弟刚坐规矩,便又想起了什么:
“十几年前吧,有次我和阿泰捉弄他,谁知那垂髫小儿竟然得理不饶人,把我们的父祖都骂了个遍……”他越说越轻,面色也不那么坦荡,一双眼睛直朝着兄长方向瞟,似乎已经料到对方会责怪他的荒唐轻慢。谁知主人并未生气,徐徐问他:士季说了什么?
矫然懿实,何必同群?
哼,他笑出声来,这讽刺与偏袒的混合之物却让一旁的胞弟搞不明白。“果真是凝采于龆岁,集英出儒门。”他又看了看胞弟,发现对方还无知无觉地瞪大眼睛望着他,便顺手将阿昭那双岌岌可危的木箸置于筷枕上。“你们几个大人居然被个小孩戏耍,不觉得丢人吗?”
他并没有过多在乎胞弟接下来的反应,因为他全然在思索自身的回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注意钟士季这个名字是刚顶替太初领中护军的时候,他从傅嘏口中得知现在洛阳最知名的两个天才:一个是王业的嗣子王弼,另一个是钟太傅的幼儿钟会。
“王辅嗣天纵英才,被吏部尚书赏识,所以与何平叔常有往来。但传言里他喜爱以己之长嘲笑士人,与世俗两厢生厌;”兰石与他一同自浮华案中走来,多少有相似的感触,何况他本身七窍通明,“而钟士季性格就颇为刁钻,没法一言蔽之……不过善于校练,亦是悟性甚高。”
他有些想笑,便看向穿着五时服、立于廊下的黄门郎,没想到傅嘏会将自己的喜恶讲得如此含蓄。“天才总是有些反常的地方,希望来日我有幸与此二人共事。”
兰石心领神会,某些心思便秘而不宣了,他转身背着自己的旧友而离去,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巧遇。
公休的女儿本就爱出入他的院子,自他割瘤以来,便来往的更勤了。只不过由于他的病得静养,她现在更爱纠缠羊徽瑜一些。
“我觉得她把你当作母亲了。”
他放下手中的信件,颇为不适地眯起了右眼,即使光线并不黯淡,可如今只让他用一只眼睛看事物还不是那么的利落。所以他不得不请自己的夫人施以援手,羊徽瑜曾经在母亲蔡夫人的监督下修书十三载,能模仿多种字迹,这个时候出山,居然也能游刃有余。
“她嫁给子将的时候太小了,还不能很好地接受自己从千金变成了别人家的妻子。所以她才会那么热衷于跑到这边来。”羊徽瑜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信函。她独自在窗下居坐,案上放置着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