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起来了。
今晚就是除夕夜,外地工作的家庭这几天都忙着往村里赶。七姑六婆闲得落灰,每天蹲在村口数回来的小轿车。
海堤上的小路没有人走,杂草齐腰长。
“你们整天屁事不做,嘴巴倒是厉害,瓜皮吐的满地都是。”
女人踩了双棉拖鞋,拿着小板凳从门槛上跳出来。她虽然这么呲人,可口袋里装着鼓鼓当当。她挑了个背光的位置,手里抓了一大把瓜子,边嗑边问,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邹桂雅是不是回来了?”
大院里的七姑六婶还没来得及骂她,听到这话,马上接道:“前两天回来的,回来之后连门都没出过,反正谁也没见着她。”
“真稀奇了,她会不出来吹牛?芸妈,你上次不是讲她在省城买房子啦?”
芸妈年纪一大把,心思倒单纯,听女人这么问,老树皮额头挤出个川,慢慢道:“我是听阿青说的,她说的话当放屁啦!不过邹桂雅十多年没回来,你怎么突然问她?”
郑燕别过头,正忙着吐瓜子壳,嘴巴上粘了一圈果渣。
“她女儿不是长得可漂亮?我听媒人说才十七岁。”
芸妈听见她这么说,脚底踩着桔皮子,险些滑成内八。
日落西山头,邹野听着声音,估计要涨chao了。
他蹲在门槛上,盯着自己家破烂的前院。
地方宽敞,就是杂草长太多了。邹野整整拔了两天,这块地才看起来顺眼些。他把水缸注满了水,泥坑又全部用水泥糊平整了。
还有院子里的癞皮狗,邹野瞧着它那个干巴巴的样子就来气,把不知道生了多少虱子的黄毛全部给剃了。
他们家是个砖头平房,邹野觉得不错,收拾了之后还是挺像样的。
他站起身,一双长腿晃悠悠地迈进屋,捏着嗓子喊了声:“官人,刘员外来了。”
那声音细又软,甜又腻,直挠地人心窝痒痒。
“天工仔「1」嘴长的,给我进来。”
邹野慢腾腾地打开门,先探了个脑袋进去,笑眯眯的。
“妈,我头皮痒,今晚能不去宫里吗?”
邹桂雅人如其名,得了幅老天赏饭吃的好皮囊。桃花眼,柳叶眉,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五官就差不多占完了。
她常年跑戏,一张脸也不似海边人那样沧桑,白里透红,实在瞧不出是当了妈的年纪。
邹野与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更俊俏些,但个子却窜得老高,足足有一米八几。
“头皮痒过来我给你挠挠,神经病。”
她一开口,形象便大打折扣了。她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描眉,眼皮抬的老高,看也不看邹野一眼。
邹野靠在门边,刘海儿遮住了眼睛。他短发乱糟糟的,剪的参差不齐,邹桂雅每次看见都心烦意乱。
“妈,除夕夜谁看戏啊,都在家看春晚呢。”
邹桂雅放下笔,拿出刷子,一个劲儿地戳盘子里的颜料。
“咱们村里的老头老太没一个听得懂普通话的,看什么春晚?”
邹野愣了愣,走上前,一对大眼一眨不眨盯着邹桂雅看。
“给老人唱?咱们家真揭不开锅了?”
邹桂雅转过身,邹野别过头,不想去看她那张涂了一半的脸。
“天工仔天工仔!大过年的你说什么,赶紧的!一会儿宫里喊人来催了。”
邹桂雅抬腿就是一脚,险些踹到他屁股上。邹野挑了挑眉,不再点火,转身出去了。
天后宫里的香火一年四季都旺着。邹野在宫门口站着,抬头望向匾上四个恢弘的“海门慈筏”。
戏台已经散了场,阿婆们却还没走,围在天后宫站着,忍不住盯着他看。
她们先是自说自话,终于有个人忍不住走上前来,用邹野听不懂的方言问他话。
他不擅长对付老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笑说:“不好意思,我是个聋子。”
他一开口,几个老太就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叽叽喳喳个不停。
邹桂雅从庙里踏出来,自己就接了话茬,和几个阿婆开始侃大山。
她身量苗条,个头也不小,但搂过邹野的时候还是得压着他脖子。
邹野听不懂,大概明白她是在介绍自己吧,见几个阿婆目光惊讶,只好笑着点头。
邹野穿着戏衫,头上盘着花簪,大眼红唇,粉袍套在身上也不显得俗气。
只是他身仗太高了些,看上去有些怪怪的。
邹桂雅是村里的台柱子,那时候家里穷,十四岁就被卖进戏班学唱戏了。
她唱莆仙戏,一唱就是二十四年。
“妈,她们刚刚说什么啊?”
邹桂雅头上还顶着文状元冠,嘴里吐的却是臭水沟里的泥。
“这些恶婆娘成天没事干,吃几把吃不饱是吧?”
她哼哼两声,脸上的妆还没卸,邹野干脆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