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里外一片寂静,但由解棠唇间逸出的那一点仿若无可奈何的尾音还在空中幽幽地颤着。
谢玉玑怀疑是自己听岔了:“姑娘,你这是说什么?”
为了使脑袋可以更往后仰,更好地活动自己昨天低了两个时辰的脖子,解棠腾出放在贴地的那边膝盖上的手,向后支着;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像是对某些东西束手无策,只能低声轻轻地去诱哄:
“原先我一直不认为我是被娇惯大的孩子。”
“但是好像从来就有人这么说。”
“那胡商的女儿,刚救了我一条命的黎师傅,还有我那个父亲,都这么说过。”
“我原本也是一直不当回事的。”
“但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我不知怎的就又想起了这件事,鬼使神差地仔细又想了一遍——”
“以前我一直用‘我吃得了苦’作‘我是娇养出来的’这个说法的驳证,但问题是这两种说法并不是不可以共存。”
“我算是爱吃整蟹,但我自己不喜欢剥,也不喜欢不亲密的人替我剥,于是因为娘亲去世,昆叔年纪大了剥不动,我就没吃过整蟹——跟着我一起没吃蟹的,还有整个解家——昆叔怕我见了人吃就起了兴头,就给解家上下弄了个禁蟹令,让生在茂江畔上、吃蟹成性的一众下人给念叨了大半年。”
“除开极饿时,我一般只吃两或三道菜,一道固定了是家常菜,也就是我吃过了还觉得不错的;另一道的话,一般会是我没尝过的,新鲜菜色——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六年。昆叔为了我,还特地给置了一个专门的班子,天南地北地去请名声好的厨子,就做上几个月菜。”
“我一时兴起,想集各种颜色各色花样的罗衫,而且这颜色与花样还得配得好看——这兴味存了好几天,被昆叔觉着了,他思虑周到,又请了个班子给我制衣裳,三天一件,染色、花样,全是市面上没有的,且无论酷暑严冬,总能收到手——这是两年,后来是我自个觉着衫子攒得差不多了,叫昆叔把那班子挑个时候遣了,这事才算完。”
“我从出生到长成这么大,没挨过打没受过委屈,好像连吃的苦都只几口,还对银钱没什么成算,也不会看所谓的好东西,对人对事向来都只有喜欢与否的差别。”
“我来来回回想了几趟,觉得我这还不叫娇养,就没人能叫娇养了。”
许久,谢玉玑才哑着嗓子道:“姑娘,要我说皇帝日子都没你过得这么舒心。”
解棠没理他,她上半身往后绷成一条弧,细碎的额发向后倒去,露出了她额上那道还没拆线的口子,衬得她两条细长的柳叶眉伸展如蝶翼,与紧拉着眼帘的长睫一起,像是要飞走——却被那如柴刀一般粗陋的痕迹钉在一张苍白细嫩的面皮上。
“可是想完了这几趟之后,还没到地儿,没别的事打发时间,于是我就又想,会不会是有什么事,原先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却像上面的那桩事一样,并不是如此的呢?”
是什么事?
谢玉玑等着解棠讲下去,她却兀自住了嘴,闭着眼睛笑了笑,语气依旧轻柔:“不能说了,得说给另外一个人听才行。”
现在听着的这个人心陡然一沉,刚刚还仿若在听故事的心立马落到了冰凉的现状里——但他已经被解棠这些日子里漫不经心的铅刀子给磨得知道了分寸,于是哑了火,没有作声。
晨光大亮了许久,方苍梧才匆匆赶来,解棠一听这脚步声就睁了眼,板正了坐姿,朝着来人露出一个笑来。
方苍梧也没跟他计较什么虚礼,径直落了座:“说吧,小兄弟,什么事要齐老弟赶着天还没亮就帮着你来砸我的门?”
解棠正想开口,却被这句话砸得晕头转向,只得将话往漾着笑意的唇角里塞了一塞,稳住心神才又张了嘴——
她这一说,便是实打实的从头说起,从鬼医出世,三家确立到叶家迁宅,解盛联手,一路条理清晰,且既不过分显露家私,也恰到好处地让方苍梧一个外人听得清楚明白。
方苍梧一面听着,一面却分了些神去注意说话的这个人本身——与之前见的有了些许不同:几天前的解棠,怎么说呢,遇事都只在脑子里走个过场,你问她便答,你说她便信,赤忱得如同刚睁眼的婴孩。且在她离开的这几日里,齐澈还打趣说即使跟她说她住的厢房里走了水,齐家没有什么别的空厢房,她只有茅房可住了。解棠也最多只是会问一声“你不是开玩笑吧”,得到否认的回答后就会自己想法子去找一个能对付的地方过上几天——不会去住茅房的,毕竟她还真不是什么诸事不晓的婴孩。
但要是把茅房换成另外什么个过得去的住处,小哥儿是会去的,齐澈胸有成竹地说道。彼时方苍梧听得惊奇有趣,但回忆起解棠行为举止也有些相信,心里发痒地要齐澈在解棠下次来时这么试上一试,结果被齐大小姐当即义正言辞地一口回绝:
“之前我是不知道小哥儿这个毛病才没什么顾忌地胡诌,现在我明白是小哥儿信任我才这么放松警惕,既然如此,那我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