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道从未想过六年里楚阑夕会如同凡人一般无二的在红尘里打滚。他很难想象他的楚师叔如何在菜场择菜和小贩讨价还价,如何用冰冷的井水洗掉沾上衣摆的尘埃。说起来很奇怪,尽管他见过这个人在灶间忙碌,见过这个人生病的样子,那一刻相逢在十里崖,数十里烟尘随风而逝,那人淡淡的瞥过来时,他还是恍惚的以为那才是他。
——不食人间烟火,弹指风云变色。高高在上的,像个神。
然而只一瞬间,那个人的眼神就软下来了。就好像他身体里的神性被人性压下。他又是那个性子温润的楚师叔了。
但顾道见过更多的,另一个他。
前世赊花令的织造没被打断,等他破了辟谷关出来,见到的同样是这样一个楚师叔。那时候的他更多的是戒备,因为面前人的格格不入——同整个修界的格格不入。
他见识过正邪相争战场上这人前一息还在啜茶静坐,后一息拂袖炸了魔教三十三道天煞绝阵。他认不出这个人曾经把年幼的自己从阎罗殿前救回来,那人也根本不记得自己曾随手改变了一个孩子的命数。就像那块上弦月的玉玦,这辈子只不过是他随手送出给小辈的见面礼,上辈子却是顾道奉命千里奔袭求援的信物。掺了血腥味的风迎面吹得他心神恍惚——他不知道为什么魔修能有法子能克制楚阑夕的功法,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处事心里却总裹着一块冰的师叔为什么一眨眼就变成了他遍寻不得的救命恩人。
那玉上的体温太烫,烫没了他的理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转变,回过神已经被送出了战区。那一年他握着玉揣着一胸膛的恍惚和迟来的懊恼和汹涌滂湃的解封的濡慕拼了命的催着剑快一点,再快一点。
人说道伟者,下者习道通达,中者悟道,上着创道。
顾道想不明白,那么厉害的师叔,怎么,就要躺进棺材了呢。
“……想什么呢?”
“我……”
顾道回神,这才从回忆中脱离出来。他下意识的飞快眨了眨,生怕那人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泪意,“到了?”
他抬头,所见却并非想象中或朴素或清贵却极静谧的门庭,恰恰相反,眼前一座不甚大的门面,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顾道扫了一眼牌匾,惊愕道:
“福生……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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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顾道同这位师叔初见后为数不多的几次交流。他看着手里的饴糖,又看看那人的眼睛。那里面的温柔后藏着冷静和理智,让顾道觉得这温柔假得过分。]
[黎荟荌凄惨的死状尚不时在眼前拂过,他极力克制着语气,低声道:“师叔,你为什么不救她。”]
[那人眼里闪过一丝惊愕,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却没有说话。]
[“我们是初初辟谷的弟子,神识低微,有门规在身亦不得御剑,”顾道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饴糖,“可您不同。”]
[“您是长老,不受门规约束,修为高深。”顾道笑了一下,身后芪川城门巍巍,半亮的天光压得人心沉沉一片。]
[……倘若这人的神识对黎小姐有些未关注、倘若这人不曾执意要看这一场伯音会、倘若这人能在黎小姐被擒时稍作示警、倘若几人察觉不对时这人独自御剑先行、倘若……]
[倘若。]
[面前的这个,是个高高在上的刽子手啊。]
[“……您就这般,瞧不上凡人?”]
[是他错了。这样的人,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他像、像那个人呢?]
[——换做这个人,就算当年还只是个凡夫俗子的自己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吧。]
[“弟子僭越了。言辞不当,回山门后自行请罚,师叔莫怪。”]
[一行人上了马,马蹄嘲哳声中那个着杂役弟子衣袍的人独自落在最末,嘴唇几度蠕动,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道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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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呢?”
纵使六年匆匆而过,面前人长开了面容,孩子也还是那个孩子——楚阑夕看着顾道微红的眼眶,如是想道。
——唔,还是假装没看到好了。看到好久没见到的长辈哭鼻子什么的,对这么高的孩子来说确实是丢人了点。
等等。
这么……高?
楚阑夕扭头假装混不在意的看了一眼,默默地又把头扭了回去。
“我……”顾道回神道,“到了?”
顾道扫了一眼牌匾,难掩愕然道:
“福生……镖局?”
“嗯,”楚阑夕答道,“没料到你跟的这般急,早先接了一单镖,怕是要委屈你今晚在这边落脚了。”
镖局这边的分局的镖头同楚阑夕交情不错,匀一间客房定是没什么问题的。楚阑夕根本没想过让顾道自己去住客栈——人家孩子远道而来,楚阑夕这半个地主不尽地主之谊还往外赶,没有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