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父几百年来行得正坐得端,不过不是头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心虚,显然应对心虚也相当得心应手。
颜跖这个小兔崽子,虽然不是他生的,但好歹是他一手捡了回来,又是一手养大,拉拉扯扯比之父母还要更加不容易,何况更兼职师父和擦屁股补篓子一职,不说劳苦功高也是含辛茹苦,很不容易了,怎么还能趁人空隙,欺之老弱无力呢?
不应当不应当。
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先声夺人,抢先诘问她:“你做啥!大晚上不好好睡你的觉,出来乱跑做什么?梦游撒疯?”
相当近似于恶人先告状了。
另外一个恶人颜跖:“......”
她难得的没有接着那股无名火撒气,不知怎么说似的,面上不对,搭了一把手,把老师父整个人像是抓小鸡一般从隧道里抓出来,搀扶着。若要老师父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不知该怎样敬告各方无量天尊,天地良心,竟让小兔崽子生了良心改了性子。
她冷笑着,也不问出了什么事,只是一边搀着人走回头一边刺他:“我要是真梦游撒疯,您可就该长点心了。搞不好我给你这么折腾来去,神思疲劳,日思夜想,梦有所求,第一个就该弑师叛道,左右着仔细您那点儿老皮老脸吧。”
老师父背着手,听着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没露出生气的脸孔来,虽然气弱,但还是嗤笑一样的声音,摇摇头:“啧啧啧,家门不幸,孽徒!”
全无责怪之意,只是调笑。
他本来还怕颜跖追根究底,听她开场白倒是不怕了,松了一口气。
不问就好,不问就好。
问了也无所谓,反正他又不会说。
颜跖把他送到门前,什么也没说,难得地见她丝毫不撒火。她毕竟修的自在,求自己心宽,总要迁给旁人会比较快乐。
老师父走到院内,一步三呼吸,走得及其缓慢,颜跖低着头,看他走得快到了,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空空的夜空。
她站在老师父的身后,却不问方才,听见轻轻的问:“臭老头,你是撒什么疯?真心想我去这什劳子的论道?玩呢?”
“小乘开派多少年?”老师父头也不回,只问。
“两百年啊,左右少少多多,不差。”颜跖答。
“你在这呆了多久?”老师父又问。
“两百年啊,左右多多少少,不齐。”颜跖更是笑了。
老师父背着她,一步一走:“好好一个姑娘家,呆在家里头这么久做什么?也不怕呆成了傻子,也不嫌憋闷得慌么?”
“我爱怎么你管我......”颜跖近乎有些发笑了,也不知这老疯子是真心实意地怕她家里蹲还是只是想支开她而已。
“两百年。”她话说到一半却被老师父打断,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一把戒尺伸过来,点着她的头轻轻一拍,拍得人楞了:“对凡人来说不短,对修道者来说不长。我同你说过吗?世间山海万变,唯有看到的眼睛不变,眼睛看到的却是眨眼千年。你怕什么?你等什么?还是说干脆不等了?你想什么呢!”
开道问道者,当头棒喝。
颜跖的脸色变了变,有些僵硬,不回话了。
老师父背手,头也不回,有点儿无奈,说着有些慈祥和蔼,万般不符自己的话。像是敦敦劝诫自己半点事也不懂的小弟子,哄骗孩子似的劝她:“你也别老在山上啦,专给我添堵,寿数都给你赔少了,行行好的吧?”
他光是笑,声音低低的,吹到一半,便化作了一声叹息:“待着做什么?一个修自在的,却不怎么自在,也不怕走火入魔。”
颜跖站在月光下,颜色清亮,景致清亮,黑暗里发着一层白霜的光,定格了长久的时间,只剩下静默,容得思绪千转万般。
老师父却在这时突然转身,趁着她呆怔的这一会儿松懈,垂下的袖子中并成两指,指间荧光点点,直刺向颜跖的眉间,一步跨过她的身旁。
快得猝不及防,横过一线。
但师父再快,颜跖只是苦笑,眼神汇过来,轻而易举地拍掉了刺到眉间前一寸的手指:“做什么梦呢?”
老师父的术法被打断,手指被她打到一旁,终是不能成行。他看了颜跖一眼,知道这兔崽子是不能放着他了,只好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房。颜跖在后头看着他。
他听到颜跖在后头低声,轻快而又飘忽的声音:“我不问归不问,那是因为不想听你屁话蹦得多了,权当两不知,可只是权当而已。老头子,你也别费这个心思死瞒着我了,你当我多小?什么都不知道,张嘴胡话来,说骗就骗?两眼一翻,说什么是什么?”
她说话的当口,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满空的清香随着风淡淡散去。
那是一个抹去记忆的术法,骗算天机,只要成型,今晚的事她该当全然不知。
可颜跖不让。
老师父低低地叹:“你一个修自在的,记得做什么呢?难不成不问也是你的自在吗?”
无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