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柳天下替我卷好了烟,把烟塞进我的两个指头之间,他拍了拍我木头疙瘩似的愚笨脑袋,小声提醒我,喂,你该点烟啦!我像个关节僵硬的石头人,两根手指夹着土烟,却也只是不用力地夹着,我盯着我的手,从两根被烟丝熏黄的手指中间仿佛想象到了城里喜气洋洋的光景,想象到了赵小庆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在台上如同一只喜食腐rou的花蝴蝶,他们只知道他是一只飘在空中的蝴蝶,是美丽的,是不能上手触碰的,只有我,也就只有我晓得他的心理,他是一只靠着吃食腐rou生存的美丽生物,靠着吃掉我们这些蠢笨男人的躯体,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我们只觉得自己伸手捞月真的捞到半个月亮,得了个大便宜,实际上我们在他那里也不过是块儿残破的垫脚石,他把我们垫在脚下,最后走到我们都看不见的亮光里,于是我们也都应该与他分手、说再见祝你幸福、说你已经是个特别漂亮的艺术家啦!
我的手指忽然又夹不住土烟,烟卷像一只轻盈的蚂蚱从我的手里逃走,掉在地上,瞬间散开了花,柳天下白白卷了五分钟,他辛辛苦苦卷了五分钟呢,他不爱抽烟,没有这项手艺活,他如果卷烟,也是替男人卷烟,他蹲下,低顺地伸手捡起那根散活的土烟,又把它放在手心里,笨笨拙拙又认认真真地卷着它,希望它这回能是一根结实的土烟,不要掉在地上就立刻死去。柳天下的小脑袋保持着一个位置很久都不动弹,他白净的脖颈暴露在我的视线里,那里是他的弱点,他很怕别人看见他不同于山里男人粗糙黝黑的皮肤,怕别人又攻击他是个可耻的荡.妇,小荡.妇生下一个更小的荡.妇,所以他该是多么信任背后坐着的这个男人,他把细嫩的皮肤露在后面,即使这个男人也会恶毒地攻击他,他会伤心,却永远不会提防他。
我索性低下头,趴在桌子上,低声地哭了起来,我想我还没有长大,我对别人一昧讲,我已经十九岁了,是个成熟的男人,我做过的糊涂事,在锦江路上混过的情圣日子,都证明了我的成熟,可是到头来,我想我还是没长大的男孩,总归没有他们那么坚韧和成熟,我根本无法跨过十八岁,直接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成熟男人,直接成为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白发苍苍的七十岁老头儿。我伤心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在伤心什么。
62.
我决定写一封信给远在城里的赵小庆,具体写什么我没有想好,但是一定要写。在边拉子村里往上递信就像爬云梯那么困难,没有明确的条例规定我可以往外面送信,尤其赵小庆在的地方是很远很远的城里,我的信很有可能就像海上的几个被撞的叮叮当当响的漂流瓶,永远在海面上漂着,也有可能就永远死在了我的手中,随着时间的变化酥成一团大小不一的颗粒渣子。听老黄说,信封上需要几个又圆又大的红章,红章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得打通一条路,虽然这条路是无形的,但我们都知道它永远在那里,想要踩在上面,是得付出一定代价的,由此我们更加明白自己的身份,我们被下放到这里,如同被禁锢在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里,若说万里之外的石头房是一间间死牢,我们这里不就是散开花的活牢吗?老黄早就看穿这一点,而我才领悟到活牢的难受,活牢和死牢一样将人锁死,锁的彻彻底底的。
领悟到活牢的可怕后,我又突然领悟到方三尺的意图,假如我必须送出去这样一封可怜的信,我只有托付他,只有乞求他,可光是服软有什么用,我根本算不上他眼睛里看得到的物件,他眼里的物件始终是蹲在地上卷烟的柳天下,我想起那时对方三尺的直觉:他要柳天下,不必急于一时求成,不必拘束于什么方法,究竟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来掠夺,这是他来决定的事,是高高在上的他来决定的。我被自己的领悟吓了一跳,浑身发抖。我是一个浑气的坏男人,方三尺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坏男人,现在方三尺借着赵小庆的由头做了个扣儿,我便是活扣儿这端的黑手,我们很快要把活扣儿做成死扣儿,我们两个男人将柳天下推到中间死死地捆着他,要马上把他的清纯和天真处理掉。
我抓起柳天下冷冰冰的小手,把无助和悲伤塞进他的手掌心里,我对他说,小柳,我要写一封信给赵小庆,你能帮我送出去吗?他的手忽然变得更加冰冷,我们俩手握着手,宛如两块儿被雕刻报废的冰块儿,粘合在一起正是丑的令人发指的废物冰雕。
我说,这事儿很简单的,你去求求方三尺,他会答应的,但是我去求没有用,任何一个人去求都没有用,只有你去才有用,他想要的人是你。
十五岁的时候我在暗室里抄罚写,偶然看见一篇腐朽溃烂成土沫的文章,作者没什么好文笔,只有一大段描写靠着卖老婆升官发财的文字Jing彩又好看,我评价它:作者一定是亲自卖过老婆,亲自数的钱,才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文字。此时十八岁的我想起那段话,觉得脑袋里存着的思想罪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