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后。
黑衣少年手心放着一把桑葚,他把它们逐个投入眼前的水池,屏息凝神,又哗地一声化鱼入水。这是他无聊时常玩的把戏,在水中慢悠悠地游上一圈,把藏在浮萍里的桑葚依次摘选出来,吞食入腹,再度跃回地面时,他又变回方才一身黑色劲装的模样。
如此循环,日头在他搅出的水声中渐渐黯淡下去,从池水正上方沉入西边的松林,的确是种打发时间的好法子。让少年烦恼的是他有限的饭量——化鱼后的胃口会变得极小,池边桑树长出再甜的果子,他吃得再慢,也最多挺过一个下午,而吃饱之后自然就少了虚度时间的法宝。他只得静静站在池边望天,等待闲云路过,又或是一群飞鸟。
少年有时还会畏惧吃饱的感觉,即便是甘美清甜的果汁,进入他的骨血也能产生躁动——那种随时会把现有皮囊撑裂,催生出某种庞然大物的预感。
时不时窜出来,撑得他心擂如鼓。
少年不愿去想这预感从何而来。
他会化人,无师自通。他觉得这已足够。
毕竟他已经是条太与众不同的鱼了。一百多年前,住在邻山兰因寺锦鲤池中的那段日子,他过长的鳍和尾因水波流动而摇摆,总被其他鱼儿捉弄,说他像那些穿着细纱襦裙与披帛前来烧香的女子,见过世面的干脆说他这是城镇酒楼里舞者所穿的水袖,问他何不上岸找架秋千晃晃,试试飞天。众鱼一笑,震开波纹,缠绕他鳍尾的水流就滚得更欢。
少年未曾因此动怒,只是不想被围在中央。他解释说自己不是女子,也不会跳舞,没有一条鱼听,他又说,哪个女子是我这般颜色!锦鲤们听到这话就一哄而散地游开了,仿佛刚刚想起来他是什么不祥之物。
小鱼独自停在莲叶下,把自己藏起来。
作为锦鲤堆里唯一那条漆黑的,躲在角落便不会引人注意的鱼,只有照着阳光才能显出清晰形状,的确没有一个香客对他许愿。
那些穿着襦裙打着纸伞前来的女子,也确实都有着锦鲤般美妙的颜色啊。
不过小鱼渐渐发觉,自己并不在意外形美丽与否,那些无法实现的愿望,他也不觉得自己必须要听,至于后来香客间“许愿时黑鲤现身即为灾厄预兆”的传闻,似乎也不能让他多么难过。可是,为什么他会待在这里呢?最初是谁把他放入这池不属于他的水之中?又或是像其他鱼一样跟随祖辈安家,可他的父母在哪儿?
这些疑问比嘲笑缠人得多,在小鱼心中挥散不去。不过疑问久了,便能够学会坦然,被嫌恶惯了,他也明白自己本就不招人喜欢,便一直待在无人问津的莲叶下。
这片待腻了,还可以换一片。
他吵闹的邻居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带着大同小异的鲜艳花色,只有他还是原来的模样,保持他若有似无的安静,也就渐渐远离议论的中心了。
倒也还算清闲。
直到某天小鱼在睡梦中跃出水面,再睁眼时,已然站在岸边那棵古梧桐下——他低头,看到手脚,也看到通身黑色的装束。他在池水中看到曾经的同伴,听到它们惊恐游动的声响,看到自己没有表情的脸被那水波搅乱。
这一切与他先前对成人的设想并无二致。
最让他开心的是,那棵古梧桐的触感也与梦中相同,就像曾经真真切切地碰过一般。他终于能亲手用五指摸摸它的树干了,能帮它把那块腐烂已久的树皮摘下来。
之后他就混在香客间,走出山门,一去不复返。
小鱼跨江北上,离开群山深入平原,又从平原去到北方的荒漠,就这样走过许多地方,靠一双脚,以及一双看什么都疑惑的眼睛,花了许多时间。他远观过金纸飞扬的道场,也近看过茹毛饮血的祭祀,人们恸哭,朝拜,大笑着喝酒。在人世他甚至经历了改朝换代,江山统一,改姓为李,可他还是没能弄清自己的来历,也没有交上一个朋友。
也许问题在他自己,遇到把他当作流浪小孩的夫妇,他会因为对方的热情而躲得远远,遇到歹徒,他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自保,他甚至不用靠那些人间吃食活命,偶尔看上什么,必须用铜钱去换,要他做些体力活计的主顾也没有聊天的兴趣。于是,对小鱼来说,最没意义的事便是与人交流了,游历期间他说过的话或许还不如跟那群蠢笨锦鲤争辩的多。
那么,对“人”的了解,又能增添多少呢?
也不是没起过定居某处的念头,把自己当个凡人,虽不知来处,至少能决定停在哪里。可他的容貌不会像常人那样衰老,曾被当作怪物,被村民讨伐,只得几年搬家一次。最终他又回到这片山中,远离长安,依傍荆楚,他擅自把这里当作故土。
小鱼选了座荒山定居,与古寺隔云雾相望,似乎是由于过于陡峭高峻,这座山上连人迹都少见。他在山顶的崖边建造小屋,挨着一棵比寺院内更为古老的梧桐。他磨刀伐竹,学着人的样子造了套简陋家具,还把自己在山下收集的字画悬挂起来——写着难懂的长诗,画着青山绿水、才子佳人,在天灾人祸时被像废纸一样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