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对方檀说:“你不会跟我一起走吧?”
韩复又说:“又不是第一次去领奖,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
——其实也未必有奖要给他领。叶瑾演唱会那一嗓子,无疑挑衅了很多人,他没被赶尽杀绝,甚至还有抛头露面的机会,有一成可能是他真的走运,剩下九成可能都预示其实有更多人,同样是他的潜在挑衅对象,哪怕并非他本意,哪怕这一次他们因为某些原因选择视而不见。“没想到娱乐业也成了高危职业。”他曾对方檀抱怨。方檀推推眼镜,回答他:这难道也是我逼着你唱的?他终究无话可说。
方檀补充说:“给了你机会,你就好好唱,不然你还能蹦出去,说很多人都对不起你?”
前半句还像人话,后半句却只能放大韩复的焦躁。他不止一次想问方檀:他是好好唱了,但这段时间他好好唱的都是什么?他填上去的词不是被打回来,就是被干脆地弃用;出道十年他从未获得歌词相关的奖项提名,竟挑不出方檀任何错处。而这次颁奖典礼上,他也只唱一些别人的片段,明明是跟新人差不多的待遇,他也奇异地不因此有任何意难平。
方檀笑笑:我当然不会跟你一起走,至于你在紧张什么……韩复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认真地回应一句自言自语,直觉不是什么好话。“Galen最喜欢在旁边那家‘柄谷家’吃宵夜,”方檀撑着梳妆台面,一半脸探进镜面,“好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韩复向后理了理刘海,重复道:“嗯,真是好多好多年。”
路上他真的看到柄谷家的招牌,灰底红字,不算起眼,更让韩复怀疑是否它才刚刚开业。拉面太**,汤头又太寡淡,他坐在角落,捧着碗喝干,同碗底彩蛋式的笑脸花纹面面相觑,仍费解何以祝启蓝单对这一家念念不忘——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念念不忘?然后他想起往年一起吃过的烧烤,如同报复性地,非想起来不可:真奇怪他险些忘了那辣椒粉和味Jing堆出的浓重快乐,偏偏这时候,明明知道想起的都是幻象,喉咙却仍被它蒸出渴与涩。他又坐了一会儿,渐渐相信不会再有别的客人在这个不属于饭点的时辰进来。
起初他意外:在后台,自己竟还有间单独的化妆间。后来想明了:这就是方檀眼里那些容易被满足的请求——尽管韩复自己根本没有开口过。造型师想让他戴耳钉,他尴尬地拒绝,犹豫于是否直言“反正也会被模糊处理掉”云云的理由,但造型师根本不俟他开口推辞,直接替他穿上,得意洋洋一拍手:“到时候总会有饭拍嘛,不怕看不到!”韩复讪讪笑,摸摸自己耳垂。金属棱角点在指肚上,触手处像一截獠牙的断口。镜中其全貌映出来,原来是条盘旋小蛇,尾端尖尖地指向地面。这形状最初被设计出来,当然有设计师一番心意,然而现在他只能图它样式好看新颖。其他造型都不会太出格:丸子头束起来,隐去或略去尚显暗绿的一些发丝;花衬衫冷冷掐出腰线,垂一半下摆在外,是最近百嚼不厌的新型吸睛术。
彩排结束得很快,话筒没递到他手里时,韩复一直盯着头顶悬梁走神。串烧曲快结束时,他终于回忆起这里引向天台的某条通道,因此走神抢拍,因此被狠狠瞪视一眼。但当他急匆匆行至小门前,只看一眼,便明白连推一下试试的必要都无, 因为手上会沾太多尘灰。秘密通路闭锁已久,甚至不是消防通道,没有时时为他敞开的理由。然而……韩复想,当时又不是他一个人发现的这条路;如果另一个人来了,此门又能否赏一赏天王巨星的光?他的手滑向裤袋,下意识地掐断本来要叼在嘴里的那根烟。
“在那样的场合里,要觉得‘啊,物是人非,啊,恍如隔世——’这些都是很容易的嘛。”韩复后来在采访里说,“也可以说是有点套路的吧,你到了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叮,秒针恰好弹动那么一下,你会觉得不被触动一下,都不太正常,就是这种感觉。往好里说,如果不被触动一下,也会觉得,怎么说,好像自己是不是前头白白捱了那么些年……所以,那个时候伤怀一下,其实是很自然的,很安全的一个选择,嗯。”
“所以你之前那几年反而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伤怀过?”
他坦然摊手:“这个是有成本有代价的,前几年付不起嘛。”
但现在韩复仍坐回化妆间里,烟盒从裤袋里拿出来,离手边远远地搁着,避免要他反复想起。离开场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隔门传来畅快的女人笑声。韩复认得那声音,是很会聊天的一名记者。又快又急的问题被抛出来,只有少数的几个字眼能漏过门缝,像倏而划破林翳的几片羽毛。颁奖前的即兴采访不外以下内容:觉得自己获奖希望大不大;对入围几位都有何看法;如何评价自己一年来的工作……问题和答案都只有以小时计的短暂保鲜期,等直播一开始,便只剩隔夜茶般的滋味。记者的声音兴味盎然地拔高,回答相较之下则显得犹豫低沉,不难想到之后由录音转誊成文字并非易事。停——韩复揉揉眉心,在心里说:既然这样,他最好别把那几声回答都听清楚。这即兴聊天会有他能插嘴的地方吗?为了逃避答案,也为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