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启蓝以为自己问的云淡风轻,直到旁人投来好奇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仍难以自抑地提高音量。他拉着方檀换了位置,庆幸会场还添设了为数不多的包间。门一关,反而像原本的氛围里裂出一道口子将他们兜进去;终于听不见沾满颜料的钱响叮当,整个艺术展清洁亮丽的氛围登时与他无关。
祝启蓝收起墨镜,长长吐一口气:他本来是来这里做个“商人”,如今总有场合让他买下什么,即令他是“大明星”也一样;他本来要兼得亲力亲为的好口碑和眼光不错的好评价。然而他在这里碰到方檀,他们就像从这块冷漠又客气的背景板上被剥出来,再次落到只有两个人的小角落里。先前以为能抛诸脑后的某些事,全数变作不吐不快。
“前队友,”方檀重复了一遍祝启蓝的用词,“你就是这么看他跟你的关系?”
祝启蓝想:不,当然不光是那样——但他一旦面对方檀,也就说不出别的定位;须臾间他转念想:岂止面对方檀,今后面对任何人,他都说不出他跟韩复曾有的关系,尽管两种场合被配备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原因。够了,他试着放松浑身的肌rou,方檀问他这句话,本意也不是要他回答。
但方檀总不缺少要让祝启蓝回答的问题。
“Galen,”他又一次放低声音,那样子几乎像服软——怎么可能?祝启蓝握紧杯把,又暗暗嘲笑自己的无端紧张——忽然间,方檀站起身,拇指划过祝启蓝的眼角,像非要从虚无里凿一道泪痕,“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檀的手指游到一半,祝启蓝向后一侧头,看着方檀在他躲开后坐下去。他握紧杯子,手臂深处前所未有地涌出隐约的酸痛感。他明白方檀的意思:他口中说的“关系”,停止在祝启蓝远赴重洋的时候,或者更早,从他漫不经心地提及这事开始。也正因此,他本不该置喙方檀在助人为乐方面的选择,他也的确这么做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这期间里方檀仍叫他Galen,一个鲜少在公众面前提起来的寻常称呼。“我以为……”祝启蓝说,“你也只是跟他玩玩。”
方檀从镜片后抬起眼。
“所以呢?”方檀从镜片后抬起眼,“我只是跟小韩玩玩,你是这么希望的?”
祝启蓝沉默了,低下头用小勺子搅着nai沫。方檀拿起椅子上的衣服,说,我来这边还有事——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他总不可能是为和祝启蓝见一面才来。祝启蓝睫毛产了产,仍没有话要对他说。门要开了,艺术圈的欢声笑语即将渗进薄薄一层墙壁内,方檀的手压在把手上,脚步却停住。祝启蓝这时站起来,三步并两步地跨到他身边,手掌压在方檀的手背上。
“我不知道……”他说,“我没想好。”
这是实话。
他年轻气盛,和方檀组建乐队,奖金菲薄到只有酒店门牌记得;然后他答应祝岸要出国,祝岸为此夸他懂事,方檀也无一句临别赠言给他;而后他辍学归国,多少年后肄业证也被包装为学霸招牌,而周小菀在机场接他,要他第一次尝到坐如针毡的滋味,没持续多久,他是会在红绿灯口开门下车,奔向早年他同方檀驻唱的酒吧的人;从那时起他坚信总有这一具身躯给他抱,直到韩复来拉他的手,他仍未做好更多次离别的准备。但直到今天,他第一次被方檀问:他们是什么关系?祝启蓝的冷汗滚落,多少次午夜热汗滚落,打并一处,让他在此刻手指颤抖。
不是没听说过方檀的花边新闻,但祝启蓝竟在那时觉得无谓。倒也不是全然无谓,他试过问方檀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方斜躺在沙发上,点烟,叆叇地瞥过去,嘴里轻轻报一个祝启蓝在特拉法加广场倒计时迎接过的年份,祝启蓝便无话可说,乃至隐约地觉得是种偿还。他没注意到正是那时起他留意到韩复,最终同他滚在一起。后来他同严画谈,同何训谈,同世星及锦娱的高层谈,谈到眼角乌青嘴角破裂,惊讶于李苡在愤怒下的力气。“你要滚是吗?”她红着眼圈质问他,“你敢去韩复面前再说一遍你的原话吗?”祝启蓝定定凝视李苡,转身便走,毕竟他前一刻才听过她在卫生间强忍的干呕声。最后他登台助战,不敢望韩复一眼,心里想的只是他为何那么轻易接下方檀的邀约。方檀的语气多好认,但他偏要用这种方式,将韩复的新号码也交给祝启蓝。
他没想好,或许因此保持现状才是最好,就当方檀身边睡着的仍是姚葭,是叶瑾,是亟待大制作人伸出援手的莺莺燕燕,满面泪痕,楚楚可怜;他则是唯一知道方檀真正需要的人,甚至还不时需要一下对方。至于韩复能复出,那当然再好不过,他甚至能用小号关注他,听他的新歌,感佩他从头再来的勇气,甚至街上碰到了也能寒暄两句。蝴蝶牢牢钉在自己手腕上,不该乱扑扇翅翼。然而……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他垂着眼,“我不是要管你,只是——”这只是为他自己而问。然而方檀先他一步,拧开把手。
“下次再说吧,”方檀推开门,光影声色一拥而入,照得他面上难得刻薄一回,“你不怕找不到我,对不对?”
方檀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