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葱绒的草甸,脚下千篇一律的柔软;天际是透明的蓝,干净得好像缺了些颜色。
陈易独自一人在这个空空荡荡的世界里走了许久,他从未真正涉足这里,却清楚地知晓他身在何处。
记不太清了。在褪色的记忆中,似乎是个梳着羊角辫的远房小表妹,边笑边跳地把绘本举到他面前:
“哥哥,你可以给我讲故事吗?”
她实在太兴奋了,出了不少汗,连鼻尖上都渗着汗珠。然后,那个孩子,躺在他的腿上听他念了整本书的童话故事。讲了多少,讲了多久,陈易都忘了,只记得绘本中古老的诅咒和飘扬的裙摆。
天黑之后,打完牌的大人们把妹妹带走了。他们拿笤帚往妹妹身上抽,说着:
“囡囡,你怎么跟他玩呀?”
大人们将绘本从她怀里抽出来,羊角辫扯得乱七八糟,妹妹站在原地,咧着嘴嚎啕大哭。
陈易扑上去,用孩童单薄的脊背拦下了所有抽打。可是,那时的他还太小,只知道眼泪换不来心软,却不知道,棍棒会赦免妹妹,却唯独不会对他留情。
姥姥一边帮他擦红花油一边骂他不安分,陈易则是躺在床上混混沌沌地咀嚼着书里反反复复说的那句话。
“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书上是不会骗人的。
那么,他也可以“幸福地生活”吗?
他是一个野兽,有一座孤独的城堡。
他是一个巨人,有一片苍白的花园。
大家说,他毁了陈家的婚,是丧门星。
大家说,他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弱智儿。
他反应慢,小时尤其如此。刚上学时,有小朋友把新买的皮球扔给他,喊他一起来玩,陈易却只是抱着球傻站着。小朋们冲过来把球抢了回去,大声责问他:“陈易!你怎么那么笨呀?”
他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是同学们就笑他吃的饭空长了个子。
“傻大个!”
他们这样叫他。陈易蹲在地上,用手臂紧紧将自己环抱,小声回,“不是傻大个。”
他想起那片花园,巨人守在其中,花园里是永远的冬,只在小孩子碰过的地方留了薄绿的花枝。陈易把自己抱得更紧了,用谁也听不见的音量补了一句,“我可以和你们一样小的。”
又是一个下午,他在厨房洗菜,姥姥趴在缝纫机前给大弟裁裤脚。二舅吃饱喝足后往沙发上一摊,戳着陈易的脊梁骨问,“妈,要不咱还是别养他了,您也不嫌晦气。老大自己生的傻子,她都不要了,您还管呐?”
老太太冷笑一声,厉声责问道,“你们都去外省打工了!谁来管我这个糟老婆子!”
她用两根封了蜡的指头捏着针,捻了线颤巍巍地向针孔穿去,“你哥就丢给我个小祖宗!我养个孩子帮我做活,你们还埋汰我招祸害!”
她开始咳嗽,针掉在地上,老太太压着肺,扯着嗓子喊,“陈易!帮姥姥穿针来!”
枯瘦的,褐黄色的手摸着陈易的头发,“咱陈易可真能干啊。”
鲜少被夸奖的陈易听了这话高兴得很,他知道自己该笑的,却不知是不是哭了太久连笑都做不出了。小小的陈易仰起头,睁大了眼,颤动的唇瓣和瞳孔盛满了他所有的情绪。
姥姥又说了,“陈易,你也听见你二舅说什么了。你爸妈都不要你了,就姥姥还要你。你小时候多爱生病那,三天两头闹毛病,你爸妈管过几次?都是我抱着你去诊所看的。”
“陈易,看姥姥多疼你啊。”二舅也在一旁搭腔,“以后陈易在家里得听话,多干活,以后好好孝顺姥姥,听见了吗?”
陈易用力点头。
姥姥是他唯一的家人。
姥姥不会抱着他喊“宝贝孙子”,但姥姥会在夜里帮他掖被子,会在他受伤的时候给他擦药。
玩具和新衣服都是弟弟的,家务活和打骂都是自己的。但姥姥会耐心地教他择菜、做饭、缝洗衣服,会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找药吃,还会在吃饭的时候给他拿筷子。
他要很乖,要很听话。巨人和野兽必须要“善良”才会招人喜欢,他既然生成了这幅样子,那付出更多努力也是应当的。
只要他坚持下去,那么,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勇敢的孩子闯进花园同他握手,会有一个美丽的公主越过荆棘拥抱他。
绿茵广袤无际。
这不像草地,反而更像是个广场,平旷、开阔,一眼望不见边的孤独。
很多年过去了。
他的花园中却依然是连野花都不愿光顾。深绿,浅绿,浓绿,淡绿,空荡荡的,目光所及处皆是怆然。
自有记忆以来,自责与检讨便是陈易深入骨髓的习惯。所有人都叫他“听话、懂事”,遇事先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做错,难过时先问自己何必想那么多。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呢。
大人都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