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年少的缘故,语调中没有那些宦者特有的尖利,倒是有那么些许清朗之音,揶揄道:“邢国公从前何等大方,反是如今倒小气起来了?小人又不是酷吏,平白无故在邢国公身上试刑罚作甚么。小人来时听说邢国公的妾室卷了银钱跑了,真正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邢国公笑什么?”
“并没有什么,我是为她高兴,求仁得仁。”冯昭辅偏了偏头,唇角的笑意尚且未收。他眼底的神色复杂难辨,却全然不在意这个没有多少情分的妾室,想了想又道,“中贵人如今得郇弼的青眼,还肯为我翻找这册经,委实辛苦。”
“不值什么。只不过抄经的人说他抄的这卷里并没有邢国公从前说的那个故事,想来大概已经散佚了……”苏严说到一半便见到冯昭辅已将那册经卷翻至末尾向他微笑,不由心下微微一跳,旋即无奈道,“邢国公好歹等我说完,手翻得这样快。”
冯昭辅收敛笑容向他道:“这卷的确不曾载我说的那个故事。这末尾添上的故事却正是那则本事,看字迹像是中贵人的手笔,倒是多谢中贵人费心找了。”
苏严心头一动,笑道:“那就好,只是小人抄的时候不曾留心通读,邢国公可能借小人一阅么?”
冯昭辅便将那册经递过去道:“中贵人客气了。”
其实那故事委实寻常,且并不单出于此一册经文。苏严幼时便听人给他讲过类似的故事,如今看来,那被反复叙述的故事反倒无甚新鲜,只有那末尾的一段入木三分的扎在苏严的心头:佛告诸比丘:汝等若有心疑,彼时迦喽嗏鸟,食美华者,莫作异见,即我身是。彼时优波迦喽嗏鸟,食毒华者,即此提婆达多是也。我于彼时,为作利益,反生嗔恚,今亦复尔。我教利益。反更用我为怨仇也。
苏严手指一颤,方才勉强做出的笑意便去了大半,忽而想起冯昭辅托他寻经的时候便起了的疑心,面上不由微微变色。冯昭辅只做不见,将那册经文从他手中抽出时却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中贵人做好自己的事也就罢了。虽说能余出心力来待旁人好是能得福报的事,可这些事不知何时便是牵累了。”
苏严恍惚间只听见牵累二字,下意识的松了手去。然后看见冯昭辅平静的笑,不能置信地讷讷道:“邢国公都知道了么?”
冯昭辅轻轻颔首:“这又有什么难猜的。今上为政时日尚短,又不肯信杨公赡,他如今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来与我为难,不过是仗着鱼延年和郇弼罢了。鱼延年不算,郇弼从来便不是营营汲汲的性子,如今出手,可不是要将知道从前他做的那些腌臜事的人尽数灭口么?他教你来拷问,大致如此。”
苏严听得一时呆住了。
冯昭辅又露出了蔼然微笑,眉眼间却带着讥诮:“常听人说君子之泽尚且五世而斩,何况是我们这种惯会蝇营狗苟的小人。先帝费力打压宦者之势,郇公公与我都是一力扶植今上的功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今上忌惮我已久,他自然要添一把火,况且从前不堪之事甚多,郇弼自然不愿再见故人。”
那语中乾坤苏严模糊明白,但内里关窍却是不得而知,只听出了一身冷汗。
“苏严。”冯昭辅将手里那一件用绢帛包着的物什扔给他,忽而冷冷一笑,那黑漆漆的眼珠发出了亮光,“我正经书读的不多,如今只记得《六代论》里那一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想来郇弼读得多些,也信得真些……你去罢!”
等苏严脚步踉跄地离去,冯昭辅肩背笔直的靠在Yin冷的墙上,却听不见外面淋漓的细雨。
囹圄中凄冷而黯淡无光,他想起自己已然故去的妻子来。
这其实是没甚么好想的,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可冯昭辅于黑暗寂静中睁着眼睛,冷静地想:若是真有不问苍生问鬼神的事,那么幽都也该有的罢。
李兕的死着实是个意外,却也不能算是意外。
那时冯昭辅与李玚的关系尚未到无可缓和的地步,李兕善兵而不善政,自然也不能瞧出于光摇碧雪中的飓风来,只能隐隐约约地觉出丈夫日渐一日的Yin沉脸色。
怀疑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兕年轻时毕生的聪明才智全用在了兵事上,自从嫁给了冯昭辅,心思便移了许多给丈夫。她从前既然能瞧不起科举入仕的举子,自然也能在蛛丝马迹中觉查出冯昭辅日渐逾越的心思来。
大楚江山是李家江山,李兕作何选择不言而喻。她自嫁给冯昭辅后对他所作所为并非全不知晓,不过是不痴不聋,过得勉强糊涂,如今侄儿的江山眼见便要不稳,她也就清醒了。
可冯昭辅比她想的无耻更甚。李兕生性豪阔,不屑Yin诡之事,终于被枕边人亲手递了刀子。
冯昭辅忽然笑出声来,囹圄之内没有旁人,故而并无人听见他的喃喃细语。
那语调中带着莫名的温和。
“阿兕儿,九泉之下,我亲来向你请罪。”
往后的几日长安城内下起了小雨,映阶青藓,秋雨霏霏。
冯昭辅死于承徽元年九月二十三,那日雨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