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苗疆的王,苍狼的心里埋着太多不能与人言说的苦。
苍狼无法忘记与至亲反目时的绝望,无法忘记那个他得知父王和王叔死讯时的寒夜,无法忘记被锁链穿过琵琶骨的疼痛,无法忘记撼天阙的气息消散在石门彼端时他近乎窒息的绝望。
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在坑洼的泥地里努力奔跑,不敢稍有停歇。
九龙天书之局,苗疆未曾得气,内忧外患总是层出不穷,这些年,他活得很不容易。
他可以为了国事不眠不休Cao劳数日,却还是会在排得满满的事务里抽出一点时间,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一个人去到他和鹤书初见的那个小木屋,点亮屋檐下那盏刻着蟾宫玉兔的琉璃灯,为那只振翅高飞的白鹤照出归家的路。
这是他和鹤书的约定,于是他就这样等了十年。
从慕艾少年,等到一国之主,等过三千多个日夜。
十载守约,不过只为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
于情爱一途,生杀予夺的苗疆之主仍如少年时一般稚嫩,他已经是个足够合格的王者,但唯有面对鹤书时,他始终学不来逼迫,学不来算计,甚至不愿利用她半点的不忍和愧疚。
他知晓要如何用尽自己一生所有的爱,去为她建造一个最安全的避风港,却在同时用着最笨拙的姿态,用漫长的时光去等待一个生死不知的人。
等她回来,不计生死。
“这样的付出,值得吗。”军师曾经这样问过他。
曾几何时,苍狼也这么问过自己。
值得吗?
她找到了回家的路,她不会回来了,这些自己分明都是清楚的,不是吗?
可他的心告诉他,即使知道她不会再回来,自己也还是想等下去。
没有对错,更无关值不值得。
从鹤书将他捡回小屋的那一天,从他苏醒后看到她的那一眼,从苗疆下雪的那个冬天小屋里为他点亮灯火的那一个瞬间。
苍越孤鸣就注定是个忠诚的囚徒。
他给自己戴上了名为爱意的枷锁,自愿走入名为晏鹤书的囚笼。
从那一刻起,狼群中最年轻健壮的头狼,便已经向自己恋慕的女子垂首臣服。
苍狼与鹤书相识于苍狼十八岁那一年。
作为王子的苍狼领兵前往一处部族平乱,作战不慎落入圈套,为护副将撤离,苍狼被叛乱部族首领一掌击落江中,无知无觉地漂流了两日,方才被途径的鹤书的救起,安置在小屋之中。
彼时苗疆正值初冬,江水冰寒刺骨,苍狼身受重伤又在水里泡了两日,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颊生生因高热烧出了满面飞霞,鹤书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数日,用竹管给他喂了药退了烧,又忧心他伤势恶化,鹤书连困倦时也不敢离开太远,只好倚在床头稍歇。
苍狼醒时已是黄昏,他发觉自己躺在软软的床榻上,身上的伤口被人仔细地包扎过,虽然并未减轻多少疼痛,但高烧后虚软无力的身体和伤口处剧烈的疼痛却真实地提醒他,他还活着。
伤重的身体太过虚弱,他努力想要抬起手,可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徒劳地动了动手指。
他麻木的指尖拂过了一片柔软的冰凉,像是丝绸一样的触感——那是鹤书的衣袖。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夕阳偶然会透进几缕暖橙色的光,苍狼不经意地偏了偏头,便看见了一手撑着头小憩的鹤书。
十八岁的苍越孤鸣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那时,残阳余晖照亮了沉睡少女的轮廓,苍狼婴儿蓝的眼底慢慢映出救命恩人的身影。
华容滟滟,气如幽兰。
清艳有如梅间雪,飘然更似云中仙。
苍狼的心跳蓦地顿了顿,随即便猛的闭上了眼,忍耐着脸上陡升的热度,苗疆小王子近乎自暴自弃地在心里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苍越孤鸣,你在想些什么啊,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而在片刻后醒来的鹤书只是困惑地看着已经退烧的苍狼脸上又升起火烧云似的色彩,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鹤书的手有些凉,指腹上还有层薄薄的茧,试探苍狼额头温度时的动作,却显得格外温柔。
苍狼屏住了呼吸,不敢让救命恩人发现自己已经醒来,但感受着额头微凉的柔软,他脸上似乎更烫了。
在少年老成的苍狼王子眼中,那是他生平为数不多的孟浪行径,在多年后回想起来时仍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自小就是苗疆唯一的王储,自知事以来,平素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严格到近乎苛刻的地步,何曾在人前那样笨拙过呢。
可在那个小小的山谷里,他像是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他平日的冷静沉着。
他的伤势在鹤书的小心照顾下愈合得很快,从一开始只能挪动手指,慢慢地可以试着下地了。
可在鹤书面前时,他还是那样乖乖地坐在床上,眸光低垂,安静又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