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截住了阿麻吕的棋路。
他看向沉着张脸,冥思苦想的阿麻吕,心情有些许复杂。他喜欢逗弄师弟,却并不想在胜负之事上为难对方,更别说现下他还是被迫为难对方。
因之前子虚道长错放的一子,这盘棋的结果已经失去了悬念——黑子一定会赢。
阿麻吕落下一颗白棋,似是想走别的生路,但在裴元看来,这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裴元立即将手伸进棋盒,拈出一颗黑棋,干净利落地又堵死了对方的一条路。
阿麻吕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裴元稍微有点心虚,这一手毫不留情的杀招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却显得方才他心中的感慨十分虚伪。
可这并不是他的错。把胜负已分的棋局丢给后辈继续下,这样无聊鸡贼的行为,裴元也是第一次领教。谁能想到子虚乌有这两位客卿,不仅年纪比裴元大了好几辈,脸皮也比裴元厚了好几倍,实在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裴元不好扫了这两位镇谷神人的兴,既然他们想拿小辈取乐,那他就意思意思把这局棋下到终盘便是。
只是……裴元又抬眼看了下对面的阿麻吕,心中无奈地想,他这师弟,竟完全没领会到别人想捉弄他的意图,居然没打算随便混到终局,而是认真地思考棋路,想要破解棋局?这让裴元觉得自己和旁边的两个老不修成了一路人,都在欺负老实的小孩。
在应对棋局之余,裴元分神回想了一下之前的事,想找出他和阿麻吕引起两位客卿的兴趣的原因。
脑中灵光一闪,裴元想起来,好像是在他和阿麻吕互相在手心写字之后,子虚道长就下错了一招?
嗯……难道是,在这两位客卿看来,他们当时的举动有怠慢之嫌?察觉他们两个不好好观看前辈对弈,反而偷偷摸摸不知做些什么,子虚道长和乌有先生为了惩罚他们,才把棋局扔给他们下?
不过下一刻裴元又否决了这种猜测。以他对子虚乌有的了解来说,这两位客卿都是心性超凡的得道高人,据说一身本事都已修炼到了半仙之境,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想惩罚小辈。排除了惩罚的意思,那就只剩下拿他和阿麻吕打趣的可能性了——但裴元不明白,子虚乌有能从捉弄他们师兄弟这件事中找到什么乐趣……
棋桌下裴元的脚突然被人轻轻踢了一下,他想得太久,阿麻吕等他落子等得不耐烦了。
阿麻吕那双眼睛正盯着裴元,眼中流转的是不解和催促之意。
看到这个眼神,裴元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你磨蹭什么,快下棋。”
裴元拈着黑棋的手一顿,然后慢慢把棋子放在棋盘上。
裴元还不曾对阿麻吕说过,他很喜欢他的眼睛。在与阿麻吕相处的几个月中,他愈发清楚地在阿麻吕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审美取向——说明白一点,就是这师弟真的很合他的心意。
早些年裴元曾热衷于在长安或扬州的集市里游逛,因为那里有各国的商人兜售新奇玩意。仗着家财丰厚,裴元买自己看上的东西时从没犹豫过。在各类商品中,裴元尤其喜欢那些风格迥异的画作,从画作中可以最直观地了解他国的风俗文化以及审美风尚,他以研究这些事情为乐。在遭逢变故之前,裴元曾打算编写画论或各国游记之类的闲书,当一个学识广博却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从没想过求索医道——这一未来的毕生所求。
拉回飘远的思绪,裴元一边与阿麻吕下棋,一边突然想到,其实早在初见时,阿麻吕的眼睛就让他印象深刻。如今细细想来,阿麻吕的眼睛真像是东瀛画——还是美人画中人的眼睛。当然阿麻吕的长相与画中女性的清丽柔弱毫无干系,他凶怒起来时甚至能与老虎争锋一二,但他那双眼睛却带足了画里的神韵——总像是藏着些未知情绪,如同白玉兰洁白的花瓣中透露出的细小鹅黄的花蕊,又似是平静湖面下微颤的暗钩。
裴元研究东瀛的画作时发现,不管题材是多么富丽的景色,亦或是怎样倾城的美人,在明亮的色调之下,总隐藏着几分Yin郁森然的气息,好似在艳阳青空下悄然鸣唱的一曲哀歌。然而这般在常人看来颇为不详的风格,裴元却很是喜欢。世界上的事物,尤其是人,以及人所创作的作品,若都简单得一眼就可以看穿,岂不是单调无趣得令人生厌?
裴元偏爱这世间的复杂性,因而偏爱阿麻吕的眼睛。
阿麻吕擅长从别人嘴里套话,却决不让别人从他那里得逞,十分狡猾警惕,但与他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的裴元还是能从那双眼睛里知晓一二。在阿麻吕想隐瞒什么,而故作生气转移话题的时候,他会将被冒犯的气愤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以此抗拒别人的进一步接近,然而,在他转过头去的片刻,裴元能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刺痛。
阿麻吕伪装情绪的功力并不深厚,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身痛苦,像是还未结厚的冰面,用力敲打一番就会碎裂瓦解,露出底下的翻滚的恨意悲伤,茫然无措。这与谷中的某几个人Jing截然相反,他们早已将过去的痛苦碾成了灰,或是封在了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