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何塞毫不夸张地从对方微张的瞳孔里感受到他藏在平板脸孔下的是一颗紧张得快要吐了的心,何塞此时怨恨自己没有同样能跳动的心脏,否则他的胸膛一定会跟着砰砰乱跳。
塞拉米亚斯女士的悲伤是因为她的子嗣一个个死去,以及从冰棺苏醒后便得知恩师命殒。克鲁格先生的冷淡是因为在过去见过人类丑恶的一面,认为神匠所信任之人并不值得托付。提亚斯的玩味是乐于欣赏堪比神明的伟大存在跌落神坛,看着他即使无知也要逞强去救助本可以袖手旁观的人。奥托克的恐惧并不是冲着他,而是更害怕弗里亚基诺的报复,也许他曾经心怀感恩或者别的态度,但最终也被对死亡的惧怕取代了。至于拉尔修的帮助,那是何塞最不懂的东西,那个男人在行动中隐藏了太多真意,他对教会和猎人的厌恶是真的,对何塞·伊诺的在意既像编排,又像真心实意。
——哦,还好,还是那个惜字如金的弗林特,不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上了身。
何塞从满是水的浴缸里站起来,披上浴袍擦干头发,趿着拖鞋走出浴室。
“你看起来在闪闪发光。”
何塞甩了甩滴水的头发,把贴在自己脸颊上的银发拨弄得利索一点,走到拐角的楼梯时,呆愣在原地。
回来的好快,但是为什么没动静。
——两个人比起来,我好像更离不开他啊。
何塞趴在浴缸边上用胳膊枕着脑袋,对这个结论有些不服,不过他低低一笑,觉得这个比较根本没什么意义。
——只有弗林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是一点不掺杂异样的,那是面对所爱之人的感情,因为那个男人不背负过去,他认识和知晓的只有从死亡中苏醒的何塞,弗林特信的还有拯救他的是名为何塞的个体,就算未来所有人都会因为天使的光环把虚无的职责背负在何塞身上,众口铄金地簇拥他往自己期望的方向行进,弗林特也会毫不动摇地把他拉出来,告诉他: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弗林特,你在干嘛——”
他的魔力越来越强,相应的,血脉的压制力也必定水涨船高,他还记得自己被拉尔修给予祝福前的力量,斥退提亚斯,安抚食尸鬼,那么等到了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他的恶魔之血再度复苏,他能控制好自己吗。
何塞不要把什么事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他们不知道未来如何,唯有走好脚下的路才能更好地前进。何塞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不知为何他无法停止思考,就好像神匠的血依然留在他体内,只要他想得越多,悲剧就降临不到他珍视的人身上一样。
何塞走下台阶,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林特的绿眸,
没有体会过他人温暖的人是不会懂的,只要被人信任跟爱慕,就有心灵之间的锁链彼此相连,互为锚点。
唯有凭借自己的意志,才能度过不被他人左右的人生。要不要重新学习那些庞大繁杂的知识,要不要给密督因想出一个新的选项,虽然过去的自己做得不够完美,现在的他就一定做不到吗。
何塞浮出水面,把头歪向浴缸壁上磕出沉闷的声音,闭上眼睛。
“伊诺还真是不容易,难怪我会被他说变成了傻瓜。”何塞滑向浴缸底部,把自己整个浸没,透过水面看头顶蒙着热雾的灯,脑中闪过那些知道自己是谁的吸血鬼们看着他时的眼神。
“城里,有,舞会吗?”何塞的提问也跟着卡壳,他从未见过弗林特这副样子,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搞来的衣服,但去掉风尘仆仆的靴裤跟长风衣后,弗林特原本就俊美逼人的样貌更是威仪,无论人间的君主还是天上的神祇,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有勇气去跟站在这里的男人相提并论。
那些付出代价和辛劳将自己跟弗林特送出密督因的人们依然留在那里,他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没有见到人间的疮痍,不会知道仅仅因为恶魔的风声就奔逃的人间住民们可能一生都没有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可能难以想象寿终正寝对这些人意味着多大的福气,暴露在恶魔爪牙下的人间和被屏障包裹耽于安乐的密督因,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哪边更好”是件根本不能用一句话判定的事。
弗林特在的话,他就可以。
如果可以的话,何塞想有朝一日回到密督因后一一反驳他们的看法,但是从那里离开是那么艰难,在没有达成目的和找不到稳定可行的方法往返之前,他很难有什么机会面对他们了。
“没有。”弗林特的否定相当迅速。
何塞也渐渐理解,自己过去在心中对伊诺的“指责”多么草率跟幼稚。
站在楼梯末端的当然就是弗林特本人,然而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一套装束,御寒的斗篷和猎人的行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礼服包裹着他的身体,可能是领结有些紧,在何塞叫他之前弗林特一直在跟自己的领口斗智斗勇,他在听到恋人的声音后局促地抬起脸,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
就在这时,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自楼下响起,却迟迟没有上楼的脚步声,何塞抬起眼皮,轻喊了声“弗林特”,却没有等到恋人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