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烟京到古宁撒,越往北越荒无人烟。
刚步入古宁撒时,队伍还是浩浩荡荡的。有被黜的官老爷携家带口,上至七十老汉,下至七岁孩童,都颠簸在这条流放的路上。
如今队伍里的犯人已少去了大半。
路途险恶。有人病死在异乡,被抛作荒野里的枯骨;有人遇横殃飞祸,充做那双目绿莹莹的野狼的口粮;有思乡人徒步狂奔,欲逃离这片困土,不幸被缉,死不瞑目。
一路走来,人们的脸上皆是无尽悲苦,大抵是因为流放便意味着进入一个至死方能逃脱的炼狱。可于我而言,活着便能扎根,活着便能寻见生存之道。
我本是烟京一个写戏的,受人之托,为一个受恶霸所欺的孤女写了出戏。戏一上演,在烟京掀起了浪涛水花,那恶霸随之上门寻仇。官府与权贵勾结,我锒铛入狱,自此流落。
这一路的风光迥异、人情冷暖,我都见识了不少。自古以来四时各异,年年岁岁不相同,何况是流放队伍中的犯人,那更是形形色色,叫人眼界大开。
犯人中最多的就是那位官老爷的家里人,官老爷受贿被揭发,举家获罪。剩下的便是像我这种只身受流放,一同汇入这队伍里的人。当中几个人一瞧面目便是贼眉鼠眼、心术不正,是惯会作jian犯科的模样,但也有看着憨厚忠实,实则罪孽深重之人。
只能说人心隔肚皮,面相不可观。
这些都是俗人。我出生于市井,见的最多的就是俗人,而队伍之中有两个人与众不同,因此我注意了很久。
两人是一同被流放至此地的,显然不像是那位官老爷的家中人。
请恕我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他们,这二人的形姿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难免会显得局限狭隘。如果硬要言说,我也只能说得笼统——一个目若寒星,行云凌风,一个皎皎如月,霜雪之姿。
目若寒星指的是当中那位俊秀青年。他像是从过军,行站坐卧皆有将士之风,身手极好,一路走来同官差制服过不少野兽,还与饥肠辘辘的犯人们分食兽rou。
皎皎如月指的便是另一个人。那位容胜宋玉,色如春晓,疑是天上谪仙。看得出来这位出身高门,气质有异于凡俗,是个极为雅致的人。
这样两个人走在队伍里,很难不惹人注意。我从不见他们面上有悲苦之色,也从未听他们开口抱怨。多数时候,二人只是默默相守着。
若说是知交,我倒认为这二人举止更像是亲密的爱侣。虽有分桃断袖之意,但的的确确般配相契至极,是一双璧人。
入冬后天寒地冻,百草添霜,瑟瑟偃伏于朔风之下。
官差们畏寒,想赶在落雪前赶至古宁撒境内的村落,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月底就飘飘扬扬地下了场大雪。
夜晚受雪阻困,我们不得已拥挤在蛮菁间的破屋里过了一夜。
屋外卷雪飞腾,冷风呼啸。有人拿衣衫把破窗都给遮上,却仍抵挡不住如刀的寒意。大伙各自点火取暖,围光而坐。
我坐在枯草堆之上,那一对璧人就坐在我身前不远处,他们背靠土墙,柴火光将他们的脸映得微微亮。
那位文雅的公子似是病了,靠在另一个青年的怀里小憩。从我那一处看去,那公子病颜疲倦,黑发如鸦羽,长睫如蝶翼,侧颜如白玉。
他合着眼,嗓中总是忽来几声咳嗽,扰得他睡不踏实。青年用半旧的大氅掩盖住两人的身躯,听见他咳嗽,就为他顺抚咳得佝偻的背。
那公子睁开眼,靠近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青年将他拥得更紧了,侧脸贴着他的额,眼底隐隐有不屈和苦痛——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流露这样的神情。
青年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有官差望见了他们,径自出了门,没一会儿就从屋外回来,拿回一只盛着半融雪水的碗。
官差走到两人面前,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他望着那位公子,面有不忍之色。他对青年道:“孟大人,给萧大人喝点雪水吧。”
我听了这话,心头猛地一跳,原来这两位从前都是做官的,怪不得与凡俗大不相同。
官差叹了口气道:“这地方买不到药材,也寻不见锅炉,委屈两位大人了。”
官差抱拳行礼,随后离开了。
那青年接过瓷碗,似是觉得太冰了,用手捂了捂碗身。怀里的公子伸手想去接碗,青年却不肯,把碗悬在火光之上暖了一暖,最后才喂他喝了下去。
我想起之前听说过的一桩事,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您……您可是孟将军?”
青年循声抬起一双星眼,看到我时,轻笑着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真是他!怪不得一路过来都不见跋扈的官差刁难他们二人。
我拖过稻草,朝他们坐近一些,抱拳道:“我是云京人,孟将军抵御李氏叛军,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云京的百姓都记得您的恩情。”
他漆黑的眼中映着柴火的光亮,云淡风轻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