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秀冒着夜里的大雨赶回家,到家,老白给她开门,见她淋得shi透,叫祖母去给她找毛巾来擦。正好丁太太刚回来不久,正担心着容秀,听见响动,就往堂屋这边走,见她淋了个面目全非,立马叫道,这还了得,不得感冒了!连忙扯过祖母手里的毛巾替容秀擦着头发和脖子,容秀表情呆呆地,木然地看着丁太太,丁太太口中念念有词:一个人出去,得多危险呀……
姨,我想我姐姐回家来。
丁太太听了手里的动作,毛巾给丢到一边。她斜了一眼老白,又斜了一眼祖母,老白低低地垂着头,跟以往没什么区别。
她不能回来。丁太太冷冰冰地。
为什么?姨,她在那里吃不好睡不好,还浑身是伤……而我在家里却……容秀说不出话,眼泪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一齐落。
她是有病的,传染病,所以我不让她在丁家待着,我们老了一把骨头,死了没什么要紧。你还年轻,要是染了病……你自己不晓得,我们大人都是知事理的。
她没病,姨,她身体特别好!姨,你信我,信我嘛!
没病现在也保不齐有病了!那种地方!……
祖母没有再讲下去,她的眼珠暗下去的一瞬,我仿佛看见容秀当年水晶晶的一双碧波荡漾的眼也瞬间失了所有光彩,成为两个空落落的黑洞。
丁太太后来不许容秀出门了,她说,大家闺秀,还没出嫁,哪能随随便便往外面跑呢,叫人使了坏心怎么好?容秀说,我要我姐姐回来,不然我跟她一起去住。丁太太厉声呵斥道,你跟她?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竟然是为了你跟她去?容秀不言语了,丁太太的语气又软和下来,好言相劝:她不过是一时在那里,何况我还没死,也帮助者她。你别怨我,家里不好使了,你姨夫没了,长荣是个不中用的,剩下一点儿积蓄咱娘俩不够花销的,你姐姐也是为了你,为了丁家,你要感激她的。容秀不说话,推开丁太太走回自己房里,拿出剪刀把好好的衣服都剪碎了,扔了一地的绫罗锦缎。“她说,她再也不要穿漂亮衣服了,她身上的金银都是她姐姐用命换的,她姐姐一半命给了她,一半命押在丁太太那里,不,还有一些,押在碧云天那里,叫那些陌生的男人揣在身上去掂量——容秀心都要碎了。”
“容秀是不是病了?”我问祖母。
“是呀,病得重,医都医不好,她抑郁了好些时日,不吃不喝的,直到两个月后丁太太给她送来喜讯,说她姐姐真的嫁出去了,是以丁家大小姐的名分。”
我不信。容秀说。
你看看,你看看嘛,是你姐姐的亲笔信。丁太太两腿叠起来坐在容秀枕边,容秀拿过那张纸看一看,每个“秀”字的最后一笔都是往上有意无意地提一下,出来一个饱满的勾。容秀爬起来,信揣在怀里。她信了,这是容丽的笔迹,她流着泪,反反复复跟丁太太确认:她是嫁了吧?那边待她是不是很好?嫁得远不远,我什么时候能去看她?丁太太笑说,这下你是真见不着她啦!嫁出去的女孩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就知道了。容秀点点头,下床去吃饭、喝水……她又是原来那个快乐的容秀了。
“这就没了?”我不满,觉得祖母骗了我,她是在敷衍我。
“你心心念念的长荣还没来呢,你急个什么?”祖母又捏捏我的耳朵,“后面的事情不好说,你别听了。”
我急了,缠着她磨:“我要听完,不然晚上会睡不着!”
继续这个故事。
丁太太跟容秀说,过几日长荣就要回来,你们兄妹俩也好好叙一叙。你该是想他了。
容秀说,好。
容秀真的说好。
容秀的旗袍给她自己剪烂了,唯独那件藕荷色的叫丁太太给她好好收着,没有毁坏。丁太太见她好了,又加祖母把衣服给她拿去。夜里容秀不知为何睡不着,她翻身起来,擦亮灯,鬼使神差地套上那旗袍。在一人高的立柜镜前转了一圈看着,她想,不好,明天不穿这件。正看着,隐约看见镜子里一个人影,走近了,却是容丽。容秀喜不自禁地转身看着她姐姐道,姐,你怎么回来了,我想你了。她说着眼睛就shi了。容丽也不回答,只是走过去拉住她,容秀这才发觉她拉着她的手上有星点的烧焦了似的斑。容秀正诧异,容丽不发一言地拉她往外走,力气可真大,容秀都挣脱不开的。一出门容丽就不见了,落下一只红蝴蝶,在夜里发光,容秀跟着那只蝶绕到堂屋,听见里面有人在里面说话谈笑。她知道那是丁太太和几个相好的姐妹在通宵打麻将,丁太太总是这样不睡不醒,半梦半寐地过活。容秀提起脚跟走近了,食指在纸糊的窗子上捺出一个明晃晃的小洞,丁太太果然在里面,戴着金银戒指的手在牌桌上如跳羚般来回飞弹。
其余三个太太中的一个道,还是您有手段呢,要是我遇到这种事,指不定怎样,您还留她一条生路。丁太太说,不是我要留她,是她自己识货,我一开条件,她二话不说就应了——到底还是因为她妹妹在我这里,她再怎样贱,还是有良心和戒备的。人又说,她之前虽是那样,也给你丁家带来不少荣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