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存留于世,未尝不是给她某种新的念想。
这世上总要留有他的影子,哪怕这个女孩儿的出身不足为外人道,身世亦永远见不得光。
晋帝颔首:“儿子也是这个意思。”
太后已过古稀之年,还能享多久的福呢?身边有这孩子陪伴,听说是个最心细不过的好姑娘,太后想必也能快慰几许。
于他自己,更是一种慰藉。
周鶯垂下眼睛,忍住喉中涩意,低声道:“多谢太后抬爱,臣女已经和外家说好,过了年就回苏州,只怕,无法在宫中服侍太后娘娘。”
她忙跪下去:“求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有些为难,也有些伤心:“孩子,我们才是你最亲近的人啊,你舅家……你舅家远在江南,难道今后你都不想见我们了吗?”
周鶯攥着袖子,道:“非是臣女无情,实在是……”
那些理由太难启齿,该怎麽说?父亲给祖父派人绞杀,母亲原是父亲的妃嫔。她分明是晋帝的孙女,却要养在罗贵妃名下做什么公主……
周鶯抿唇道:“臣女已经几番认了父母,实在不想再易姓更名……”
做了顾小姐,又变回周姑娘。进了宫,赐国姓,她这一生,堪比一场笑话。任谁都能可怜她,叫她随了自己的姓吗?
太后道:“这简单,你仍做周鶯,不过是本宫喜欢你,封你做公主,外头谁敢说,本宫撕了他的嘴!”
周鶯摇了摇头,苦笑道:“那我称太后做祖母,还是曾祖?”
太后张了张嘴,乱辈分的事,民间都不许有,于皇家,更是一种丑事。
晋帝在旁踱步,冷声道:“你说与外家商议了?朕怎么听说,你那舅父已在春华巷买了院子,最近正在瞧铺面儿,似要做起买卖来。”
他顿了顿,笑道:“顾长钧瞧上你,会准你走?此人自大惯了,这些年仗着过去的功劳在京里只手遮天,如今又平北乱,怎可能容他瞧上的姑娘嫁给旁人?”
周鶯跪在地上,双膝之下的石砖渗着一股股凉意。周振确实听从顾长钧的话,说年后回苏州,也只是她和外祖母商议的结果。舅父拿她没法子,说不准会拿一些借口来拖住外祖母。届时她回不得苏州,和顾长钧就不可能真正断得了。
太后将她拽起来,握住她手道:“孩子,过去在顾家,那顾长钧对你……”太后没说下去,却拿眼打量着她身子,周鶯明白过来,脸上漫过不自然的窘,“没有的,三……顾侯爷为人贵重,他不会……”
他说过,不会让她不清不楚的就跟了他。
太后放下心来,拍拍她的手背:“他要是敢,本宫摘了他的脑袋。你放心,今后你再也不是没人疼的孩子,你不能走,你得留下,曾祖没多少日子了,就盼着你能在身边儿……”
周鶯想挣开那双手,太沉重了。
自打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就再也过不回从前宁静的生活。她的名声坏透了,也不想再和顾长钧有所牵连,隔着太多恩怨,她没法毫无芥蒂的和他在一起。她想走。
离开京城远远的,重新去过平静的日子。她没想过要做皇家的公主,过宫中的生活。她想去江南,寻个不起眼的小院静静的住几年,去好好的想清楚,想清楚自己是谁,想清楚自己该归何处。
日暮时分,天际泛着蓝紫色的云霞。中宫正殿廊下,宫人搬了一把椅子,出来,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妇坐在上头目送夕阳坠去。
她是晋帝结发,中宫嫡皇后,楚氏。
她面容安详,容色依稀可辨出昔年风采。
她和晋帝少年夫妻,孕育了他们第一个孩子,就是盛王正弘。他聪敏过人,很受喜爱。他十五岁那年,晋帝就悄悄写了诏书,要立他为太子。谁也想不到,他二十岁行及冠礼前,反了。
这个本来就将属于他的江山,不及他心头所爱贵重。痛哭着求晋帝将心上人还给自己而不得,他癫狂地举起了反旗。
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他把大好前程和年轻的生命都搭进去了。
楚皇后追悔不已。她痛恨晋帝剿杀了亲生骨rou,更恨自己,没有教导儿子去成就霸业和野心,而是教他做个沉溺于情*爱的无用的人。
更恨那个离间了自己丈夫和儿子,致使这一切悲剧发生的女人。
楚皇后疯了。从知道盛王的死,那一瞬她就疯了。
她被锁闭在这辉煌的殿宇中。十六年了,晋帝不曾踏足过这个宫殿半步。
如今“皇后”不过是个虚幻的名头,真正执掌六宫的早换了别人。
她贴身的宫人站在她身后,身上穿的宫装已经旧得看不清颜色。她瞧似应该也有四十来岁了,梳着夫人髻,陪伴疯后在这宫里关了十几年。
“娘娘,听说,皇上今儿恼了贵妃,叫人关了秀毓宫的门儿呢。那妖Jing也有今天,可算是天开眼。”
楚皇后摇了摇头,眼睛半眯着,无力地瞧着那日头。她嘴唇嗫喏着,在说着什么,宫人凑近了才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