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听不清他的话,但的的确确应声咳了起来,也当真有铁锈味在他喉头翻滚不休。他猝然咳出一口血来,脸色已然苍白到宛如透光的白纸一般,那双含情目同样失了光彩,唯一还证明他还有意识的,便是仍旧紧锁的眉头。意识朦胧中,程如一思绪飘回到两个时辰之前。夜色低垂,墨色没过夕阳,不见月色,是今日云翳太厚,密不透光。街上叫卖声声,远近交替,灯火点点,代替了月光来照明。程如一与严况并肩走在街上,两人皆是两手空空。严况倒是大方,程如一若是驻足,哪怕目光有一瞬的停滞,严况都会自掏腰包,让他将看上的东西买下来。他一一拒绝。他不需要什么东西,真的只是想随便看看,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看一眼这荒唐的世间,他恨了这么多年的世间,终究还是有一丝不舍的世间。“你见过金雪吗。”两人站在青石桥上,程如一忽然侧头问他。严况思索片刻,摇头。程如一倚着栏杆,望着水面波纹若有所思:“不,你肯定见过。像你这样的达官显贵,住在如此繁华的上京城里,要什么没有,又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不骗你,当真没有见过。”严况负手道:“不然,你再说细致些,兴许我能想起一二。”程如一点头搓手:“小时候被人故意仍在山里,夜里回不去家时,天上砰然一声巨响。”“我望过去,那天上,全是闪着金光的星点。风一吹,就落下来,真像下雪一样。”“那是焰火吧。”严况明言道。程如一却摇头:“于我而言,那是金雪。”严况又道:“后来呢。”程如一不解,撑着栏杆转过身来看向严况:“什么后来?”“你是如何找到回去的路的。”如何回去……如何回去。不记得了,早就记不清了。没有回头路了,不如就上黄泉路吧。思绪淡去,程如一闭着眼,气一口比一口浅。疼痛消退,伴随失血失温一同而来的,还有逐渐模糊的意识。耳边仿佛有问话,但他已经听不清了。吴五上前探了探人气息,又摸了摸人脖颈,起身对严况道:“指挥,人已经断气了。”“拉出去埋了吧。”严况低声应道。他背身站在不远处,却没有再去看地上的人一眼。吴五应和着,一边招呼着人来抬尸体,一边招呼着人来收拾刑堂。严况一步步走远,将血气与风声嘈杂一并抛在身后,离开刑堂,径直回到了静室。他身上还沾着程如一的血,却不急着换,只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程如一……”“撑住。”……秋寒雨绵绵,今夜尤甚。荒野乱葬岗,孤坟无数。尸体堆叠得小山一般,近日雨水不断,这些无名尸骨被迫浸泡于烂泥之中,更叫恶臭远拨,引得乌鸦盘桓不去。程如一不知是该感谢吴五他们太善良,把自己埋得浅,这会儿才能被雨水冲开脸上的泥土,不至于窒息而死……还是,该埋怨他们太会偷懒,把自己埋得太浅,叫自己居然还有一口气在,不能死个痛快。程如一此刻被活埋在土里,浑身筋骨仿佛都被抽掉了,意识也是时有时无,只有出的气,却吸不进半口气来,更遑论能像诈尸一般从这坟里爬出去。程如一此刻只想说一句——这赖活着,真的不如好死。痛已经不痛了,他只觉得好冷。仿佛骨头被浸在什么千年不化的寒冰里,他的皮囊血rou,仿佛要被这股寒意从骨头上整个剔下去了。严况,你这个狗,你一定是属狗的。都是你害我……你莫名其妙的,死不让我死,活更活不了的……你等着吧,我这就要去跟真阎王告你的状。程如一有意识的时候就骂,直到他意识也渐渐消退了,仿佛只剩一丝魂魄,浸泡在无边无际的苦水里。……“程如一!”这是什么声音?幻觉……一定是幻觉。“程如一!”又是一声,有声音在耳边忽地炸开,如投石入水,苦海顿泛波纹,程如一略有感应,虽发不出声,却下意识仍想回应。严况身着黑衣,只身策马,飞驰过层层密林,手提琉璃灯翻身下马,一头冲进遍地尸骨的乱葬岗中。他四处翻找,双手在血rou泥土里拼命的挖着,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程如一!”严况不住放声大吼,一声高过一声,恨不能盖过天上的阵阵雷闪轰鸣。严况……
是严况啊。程如一愣是被喊回了半条魂,意识也像海难风雨后,浮出水面的木板残骸。他试着发出声音,也瞬间明白了严况说的“信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在镇抚司里,上街之前,严况曾再一次问过程如一。他道:“你就那么不想活吗。”程如一这次没呛他,而是认真的回答了严况。严况看着他双眼带笑,眼底也在闪闪发亮,笑里却莫名得诡异哀戚,好像一只快被剥皮做成皮草的狐狸。“严大人,你我啊,是死敌……你公事公办,我受苦受罚,这是规矩。我本也不是什么好人,自然是不会怪你……可是你一次又一次,救我,保我,又是为何?”严况被问住,顿时哑口无言。程如一却笑笑道:“不须你说,我也知道。”程如一缓缓凑过去,微微仰起头来在严况耳边道:“我让你,想起了谁对不对?”严况只觉那阵热息打在耳廓上,叫人平白的心躁起来,不由皱起眉头。程如一后退开,打量着他的神色,又笑着点了点头。“是你自己,对吗?”严况一愣,不置可否侧过头去,程如一却拍拍他肩膀道:“那我还真挺佩服你的,你都走到这一步了,可惜没机会听你的故事了……只是……”“严大人,这世上没有人不怕死,也没有人不想活。”“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