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着?,我开始猜测他找我的原因。但?因为科室离得远,平日里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胸外科的八卦消息也都被楼层挡住了,没什么能给我提示。
我思量很?久,才发觉似乎有关?他的了解还停留在十三年前。 那年冬天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不?幸的变故接二连三降临到他头上,父亲去世、隐秘告破,原本完整的家庭支离破碎,他在一夜之间变成父母双亡的孩子。
偏巧那一年他正读高三,他的班主任跟我是旧相识,见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危险,打?电话将原委告诉给我,求我跟这?孩子聊聊。 于是就有了那么一周,每天下?午三点钟他准时到我的办公室外,但?也只是人到了而已,他并不?是很?想跟我交谈,有时他会?说话,有时他也不?说,往往我们很?安静地坐上那么半个多小时,到了时间他跟我说声“谢谢”,然后便?起身离开。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得上我的患者,毕竟他没有挂号,没有病历,没有走医院的任何流程,我也没有收取他的费用。 更重要的是,其实直到最后我们之间都没能建立信任,他始终不?愿意开口,因此?我也从不?认为我曾经帮助过他什么。
但?他也的确是我从业这?么多年里印象最深的患者之一,我至今还记得他对我说“谢谢”时的眼神,是空洞又飘渺的,我在里面看不?到任何的希望。
那时他的状态已经恶化和发酵到几乎不?可救药的地步,他把自己封闭在外人触碰不?到的情绪里,我虽是医生,他却是不?治之症,所以尝尽一切办法都无能为力后,我也曾跟他的班主任一样残忍地猜想过—— 或许终有一天,他会?做出那个意料之中的选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带着?他所认为的痛苦,消失在所有人的眼前。
而想来那时的我太年轻了,时至今日,我为自己曾经无妄的揣测而惭愧。 那个如残雾一般飘忽的孩子,最终还不?是活了下?来,他长大?、成才,此?刻就坐在我的客厅里,捧着?一杯热茶,低头默默地闻着?水汽。
我其实很?想知道原因,可那大?概是他的私事,我无法问他。 于是就像从前一样,我坐在那儿?静静等他开口,或许他会?开口,也或许不?会?,后来茶水凉些,可以喝了,端起杯子时,他终于出声道:“您养过鸽子吗?”
我惊讶于他的开场,但?还是微笑着?摇摇头。 他摩挲着?杯子,也笑了笑说:“我养过一只。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我父亲还在,那只鸽子受了伤,掉在我家的院门口。”.
“我捡到了它,它翅膀折了,又饿了很?多天,一动?都不?能动?。我用树枝搭了小房子给它住,给它包扎翅膀、喂水喂食,它慢慢好起来了,后来我就把它养在了家里。”
“但?是父亲告诉我,鸽子是一种长情的禽鸟,它们是念家的。这?里不?是它的家,它就永远都不?会?喜欢这?里,我硬把它留住,也只会?增加它的痛苦。”
“他劝我把那只鸽子放了,可那时我太小,又怎么会?懂呢。我一心?只想着?,我对它那么好,我救了它,又养活了它,总有一天它会?喜欢我的。”
“不?过我知道父亲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也很?怕它会?逃走。记得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确认很?多次,半夜听见它扑腾翅膀都要爬起来看,看看鸽笼有没有坏,看它还在不?在。”
“我再也没睡过一次好觉,为了它,我把自己弄得越来越累。后来我也受不?了了,于是就又想出一个办法——” “我用一根绳子,把它的腿牢牢绑在了笼子上。”
我将茶杯放下?,他嘴角始终扬着?,似乎在笑: “很?残忍,对吧?但?那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绑住了它,它跑不?脱了,就可以是我的了……这?个办法也很?管用,后来再听见它扑翅膀的声音,我也不?会?那么紧张,我又能睡好觉了。”
我没有说话,望着?他,示意他继续。 他却忽然垂下?眼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顿,良久后才又接着?说道: “但?我真的错了。第二天我去看它,才发现?它挣得爪子都磨破了,细绳勒进腿里,羽毛上沾着?血,很?痛苦地卧在边角,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那时我整个人都懵了,就好像一下?子被人点醒了一样。我想,我治好了它的翅膀,却又勒破了它的腿……这?样究竟算不?算救了它、算不?算是对它好呢?”
“就是那一天,我终于决定打?开笼子,把它放走。”他说,“我看着?它越飞越远,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情。”
“……可后来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又做了一次这?样的事。因为我又遇见一只鸽子,我太想留住它了,我真的不?舍得放它走。”
他缓缓说着?,声音轻下?去。
“梁初就是那只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