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薛还在皇帝搂在怀里,挣扎着逃脱不过。皇帝却笑得坦荡,从容地顾视群臣,全然无事一般。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君臣冷冷对视半晌,再无一语。皇帝静静审视,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笑了:他真是爱极了他这般傲慢的样子,一个奴婢,却不是奴婢该有的样子,简直比贵族还贵族。然而,他越是清高,他越要折辱——他要他折腰,他要他低头,他要他匍匐于自己的权杖之下!
情感上是抗拒的,可理智却让他不得不从命。昏昏暮色下,巍峨的大殿显得更加压抑深沉,伯颜的脚刚迈上台阶,一时又僵住了,只想却步。
伯颜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炸了,骤然站起身,怔怔看着这一幕,脑中陡然掀起一阵狂暴,席卷而来,肆虐着叫嚣。他满心震惊,不知因为皇帝的举动,还是因为心中过于强烈的情绪。下意识用手扣住腰间玉带,想勉力平复,可全是徒劳。莫名的怒火、羞愤、怨念、不解,交错而来,肆意冲荡,几乎要把他的胸腔炸开。他呆呆立了许久,才颓然坐回去,待松开手,却见腰间玉带上都是血痕——是被他无意抠破的。他定定望了那玉带片刻,突然猛地撒开手,像被蛇咬一般——那玉带可是皇帝亲自赐的,之前曾是皇帝的随身之物。
他冷冷回道,脸上是奴婢不该有的傲慢狷狂,面对皇帝审视的眼神,他分毫不惧,犀利地针锋相对:“只是,为陛下建功立业,不应有罪。唯有这一身污名,纵然是死,臣也绝不背负!”
皇帝坐在里侧暖阁内,寝衣外只搭了一件薄氅,松松垮垮地塌在身上,不似往日那般峻刻威严,黯淡的烛光下,莫名有几分温情的味道。他脸上虽有风霜,但不难看出年轻时俊武魁伟的模样。伯颜不得不承认,上了年纪的皇帝,也是俊朗耐看的。
他是不是对谁都能如此?
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酒盏,他只觉空虚至极,只想这宴会尽快结束。不意间抬眸,却见皇帝望过来,目光饶有深意,那脸上却不见分毫羞惭。他心里又要发作,却见皇帝无声示意,他立时懂了: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去,神色郁郁,皱着眉沉默下来。伯颜静静看他,心一时软了,而后又冷静下来:
皇帝言语谆谆,竟像真是为他着想一般。伯颜看了,只觉齿冷,内心激荡的情绪又平复下来,脸色冷漠如冰:“陛下大可放心,没有根脚之人,就应置于没有根脚之处。这官职名号,陛下尽可褫夺!”
“你在恨朕?”皇帝立时洞悉他的心思,“那不过是朕给你的警醒。伯颜,你本是一个没有根脚的人,是朕赐给你大官职和名号。你莫要忘了这一身荣耀从何得来,勿生骄堕之心!汉人常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朕是为你担忧,为你着想!”
昏暗的烛光下,那坚毅俊挺的面孔,也镀上了一层柔和
伯颜忿忿想着,内心一时颓丧,只此一时,所有的愤怨全都平息了,变成了一种风平浪静后的聊赖无趣。
……
他以使臣身份,从伊利汗国远道而来,被皇帝一眼识中,从奴婢拔擢为丞相。这般魄力,伯颜自己都暗暗激赏。他能有今日,一身荣耀都赖皇帝赐予,而皇帝于他,却永远仰望不及。因为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本身就是荣耀!
他愤然还口,一时又忘了礼数,只顾得发泄心中的委屈。他在一夕之间,从灭国功臣骤然沦为笼中囚徒,那可是天大的委屈!
“臣有为君分忧之心,奈何陛下从不信臣!”
“你这首曲辞,做的很好,”皇帝豁然朗笑,那真诚的态度,让他一时忘了彼此之间的龃龉,“‘分破帝王忧’……伯颜,你真的能为朕分忧?”
两人无声沉默的空当,皇帝信口吟出了那首曲辞,声音低沉悦耳,朗如松风。不似伯颜当日即席赋诗那般豪情万丈,而是带着几分功成名就后的释然。只这般境界,伯颜便甘拜下风。
“晚上过来,有事相谈。”
皇帝见他这般,不以为忤,反而笑了。他早就迟到了,皇帝应该动怒的,可却比往日愈显柔和。一想起白日的情形,皇帝心里便无比的快意:伯颜那副怒火填膺的模样,就差把话当众说出来了。谁想素来凝峻寡言的丞相,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咽下几口,无济于事,酒液大多都洒入了衣领里。见他这般窘态,皇帝愈加欢心,大笑不止。许是可惜这浪费的美酒,皇帝又放下酒盏,低下头去,贴着爱薛的脸和脖子,把淌流的红色酒液一点一点吸啜到嘴里。
皇帝在里面等他,也许有机要相谈。他心里怎么都是乱糟糟的情绪?伯颜用力摇摇头,甩掉一腔烦恼,步伐也变得铿锵起来。匆匆入殿,走路都带起了一阵风。
此刻他正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无声地打量他,这目光不类平时,平时总是尖锐冷酷的。此时皇帝的眼神,明显过于细腻柔和,竟让他无法承受。昏黄的烛光下,伯颜无声迎着那目光,只觉心绪撩动不安。不经皇帝示意,他便自顾自坐在一侧坐床上,全然忘了自己僭越的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