俶尔风过,润玉抬手绅士地用袖子为我挡下空中细小的飞尘。我眨眨眼,再眨眨眼,嘴里像含了一颗粘稠的柠檬软糖,微酸,却又透着一丝甜。
的宽宏也令我自行惭秽。他从容地略过了这件事,落落大方地邀我到他的梦内做客。
“我――”
不过是无意间向他提起过两三次,他居然就靠着那一点含混不清的话语,将整片早已在岁月长河中消形失迹的园子重新呈现在我面前。
这么想着,自豪悄无声息地爬上唇角眉梢。于是情不自禁,笑生双颊。
初始时的愧疚在一次次的交谈会见中逐渐释然,但这阴错阳差般的梦中奇遇却让我起了好奇心:梦与梦之间的连接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偶然还是必然?触发的先决条件又是什么,人或者物?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现实与虚幻的边际界限又在哪里?
与润玉的情谊,就这么奇妙地延续了下来。
这是一项充满了想象的挑战。我对此难得的耐心,难得的求知欲十足――简直拿出了高考冲刺的架势,孜孜不倦,坚持不懈。
我被这不约而同的话语一震,顺手从润玉肩头取下几片梨瓣。此举一出,他和我都愣了一下。我垂下眸子,作若无其事状:“李后主尝云‘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今可改砌下梨花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润玉目意深邃,沉沉之中似有火焰跳动。
不可不谓是天资出众,不可不谓是、知我甚深。
天上流云脉脉,地下细水淙淙。有什么蓬勃的、积极的、向上的事物经过长久的蛰伏,在春寒料峭的二月里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是生命,是生机,是生长……是人世间至真、至善、至美的物事。
我想起自己在院外这座淡风亭*旁扑过蝶赏过花,在庭内那株梨花树下练过功唱过曲……粉墙黛瓦,小桥流水,一砖一柱,一草一木,都是旧时的、不变的模样。看上去是那样的陌生,也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令人觉得自己其实从未离去。
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他总是这样。这样的面面俱到,这样的体贴备至,这样的、这样的教人难以忘怀。
这样的心意太过珍贵,珍贵到沉重。让我,让我有些承受不起――我无法付出与之对等的情意,这对他何其不公!
抬眼望去,隔着一池春水,溶月小筑*轩阁玲珑,景物依旧。
润玉面色微红,低眉清浅一笑。这一笑犹如春风夜来,梨花树开,瞬息之间,白雪压枝。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这本是文人形容梨花的句子,放在润玉身上却也贴切的很。他不正是这样“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浩气清英,仙才卓荦”*的人物吗!
有付出才会有回报。
大台之后,便是住宅。绕过一竖雕花影壁,视野豁然开朗:杨柳飘絮,棠梨呈蕊,暗香浮动,春色参差。
今日的梦就是润玉独自重现出来的――梨园,我在这世上除了倚云宫*外居住最久的地方。
“……谢谢。谢谢你,润玉!”我只能道谢,只敢道谢。
“你先说。”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那些自以为的、早已忘却的唱腔婉转、水袖翻扬的记忆,在脑海深处被一一唤醒、复苏。无尽光阴非但没能将它们冲刷洗去,反而让它们变得更加鲜艳――一切好似才发生在昨日。
研究了那么久,造梦之术称不上炉火纯青,却也当得起得心应手。
触动。感动。悸动。心动。
他的超逸出尘,他的卓尔不群,他的悲天悯人,他的一视同仁……不可多得的,独一无二的,恰到好处的,这世上最亮眼、最光彩、最闪耀的一颗照世明珠。
我震颤地看着这一切的一切,又是欢喜又是惆怅。
而润玉的天分更是在我之上,大家都是一起探索钻研,但他就是比我更快更好地精通了此术。我需要花费数日功夫才能一间间构建出来的宫室殿宇,润玉只需半日便可轻松落成。
“我――”
大片大片的花朵自枝头簌簌落下――霜雪吹满头*。我仰颈望望润玉,润玉亦是顶着一头“皓发”低首回望――人花相映,秀色可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和他忽地一齐抿嘴笑了起来。
“润玉,我、这我……”
“你先说。”
梨花皑皑铺了一地。瞧着这雪毯似的落英心中终究不忍,又见身上衣袂飘飘,索性蹲**袖了两袋清香,做了一回宝玉。润玉见状一撩衣摆,也跟着我躬身兜了一衫的落花。
虽然到最后也没弄清楚这其中的原理原因,却也误打误撞地学会了如何编织、变幻、置换一个梦境。
惊喜、讶异、怀念……无数的情感喷薄欲出,到最后剩下的却是歉疚。深深的歉疚。
我被这灼人的目光一烫,不由低头避了开来,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在长袖的遮掩下无意识地拨绞着腰上一挂月白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