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片刻无声,只听冯西园再叹:“是了,还活着,活着!”他褪鞋去袜提摆起身,赤足在场中缓缓走步,旋转,“下去吧,震伢子,去看好我的蝶儿!”
也尝好奇,直言相询:“是阿爹家乡的童谣吗?阿爹的家乡在哪里?”
冯西园兀自舞蹈,足尖点在凉凉的地板上显得轻盈而试探,宛如巧蝶吻上嫩蕊。双臂却伸展开仿似大鹏振翅,带得步伐跳跃,欣喜愉悦。
“丢丢姑娘的下落依旧未明。”
栖蝶站下来,头也不敢回:“时辰不早了,晚上要跟岫云姐姐共舞,我去换身衣裳,准备准备。”
成长的懵懂间,栖蝶慢慢意识到阿爹许是在刻意回避过往。又记着坊子里的姐姐们常说的“江湖谋生,难免隐衷,万事莫深究”,便轻易放得下计较,不复琢磨,唯将这悠悠的曲调烂熟在了心里。
“噢,那支《鹿奔》么?记得戴小尾巴!”
冯西园重拳恨恨砸在地板上。
何尝不雀跃?却在幼年时习得宠辱不惊。因栖蝶早将自己搁在少阁主的身份上,自律自省自斟自酌。
五年里,栖蝶始终觉得阿爹冯西园身上罩着一重厚厚的迷雾,偶尔以为能拨开层云见明月,却倏忽又似远还近地朦胧起来,显得神秘。有关于他的流言都起始在他十六岁那年的豪爽,人们仿佛习惯了“冯妈妈”的身份,不再有追根溯源的念头,淡忘了他何时往来的年岁,只将如今眼前的奢靡当作是平常。
一声憾悔的沉叹散在空旷的屋内,久久不再有话音响起。
独舞,鹤年·羽衣劫!
口中哼唱的,是自小枕在阿爹臂弯里听他哼惯的童谣。不同于江南的婉转,曲调陌生却清亮,寒夜里温暖。
望着栖蝶飞奔下楼的身影消失在平台转角,冯西园脸上和蔼的笑容渐渐抚平,仿佛被一盏熨斗推过,表情单调而冰冷。屋外廊上,黑色的影子隔着纸门单膝跪下。
听声音,竟似名少年。
“才不要!”
栖蝶已经转过身去,着急慌忙爬起来往楼梯口去。
“禀冯爷,当主已到扬州。”
冯西园半开睑:“你还在啊?”
外头答非所问:“冉爷教我们,没有消息,起码人还活着。”
“丢丢!”
冯西园肩头狠狠打个晃,嘴角抽得更厉害了。
“乖乖啊,你是不是想睿赂了?”
一场秋雨淋过,便真觉出凉意了。风吹在身上能抖一抖。辛夷树的叶子黄得打蔫儿,风一过,稀稀拉拉地落下来,连声儿都没有。
栖蝶却笑了:“嘿嘿,话说回来!阿爹啊,其实蝶儿觉得您若真是断袖,只跟凌伯伯在一处,应是没人有胆量来嚼你俩舌头的。”
“我同他爹闹翻了,又不是同他。来者是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何况只要我们乖乖高兴,纵然凶禽猛兽阿爹也定管是要放进来的。”
场中无乐,冯西园耳中只回响着女子强颜的欢笑,铃音般叮淙,说:“妈妈说话要算话呀!别去三年,三年后,您亲自来接丢丢。”
行至三层楼阁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已可想见舞场边的喧哗。
静静流淌的歌声无意中顿,黑暗中闻得一声苦笑,涩然叹息:“江湖漂泊,何处可安身,何处便是家乡了。”
冯西园启唇落一字:“说!”
那一羽仙鸟恋上了凡尘,在人前将羽饰毫无防备地褪下,暴露了真容。他想不到人世间的**恁多,有人贪他的美,有人妄他的寿,还有人,只想用他换富贵佣酬。失去了羽衣的鹤亦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不再自由,只得无奈地任这残酷的红尘对他予取予求。
栖蝶紧了紧肩头的披衣,脚步愈加快了些。
“嗯!其他呢?”
栖蝶蓦地双颊飞霞,目光回避:“不曾啊!只不过蝶儿想着,有五年未见凌伯伯了,阿爹心中必然十分挂念。”
舞步一瞬乱了,腾挪的身体自半空中翻落。习武之人竟无半点自救,任由自己重重跌在地上。握紧的拳与紧咬的牙关,焉知是疼在身上,或者心里?
冯西园在她身后招呼:“不练啦?”
冯西园眨眨眼:“我也不曾啊!那种成天板着一张臭脸的假正经,不合我胃口。”
黑色的影子在明纸上伏低:“本当效死!”旋即湮散,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徒余清白的纸栅。
豆蔻华年,虽未敢称魁,确也已在这沐昀阁上展露了头角。栖蝶今夜的这支舞,是协作,也是承继。风花雪月四景,对戏舞乐歌四艺,岫云姑娘在花组的魁首之席上站了三年,今日她要指下任,授舞衣。此后一年里,栖蝶都将搬去她房中同吃同住,循师礼,奉前辈。
直到廊上轻唤:“冯爷?”
栖蝶脸都快扭到背后去了:“那您又年年许琦哥哥来。”
那并非矛盾的交错!既庞大又纤细,既有力也轻柔,世上原是有如此完美统一的生灵,在俗世上仙羽翩然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