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炤侧身向后看了一眼,眉间浮起一丝微小的褶痕——这个荀丰,出身大昌北面的碧黎州,据说少时便有神童之名,后为碧黎刺史蒋葵门生。这蒋葵是碧黎第一才子,声名遍及天下,京中很是有些学生故交,便将荀丰引荐去了京中谋事。嘉奉五年开授试,荀丰数科皆为头名,一时名动京城,嘉奉帝大喜之下亲封了他侍御史,时年,仅二十岁而已。不过这两年间,因这荀丰恃才清孤,进言又总是太过刻锐,嘉奉帝已然愈发不待见他,在朝臣中也是颇受冷落。
监递过来拭汗的丝绢巾帕,道:“朕昨夜做了个梦。”
“不敢。”荀丰微微低了一下头,道:“二位丞相所言在理。耀阳之地距京千里,耀阳侯袭位之后还未曾入京仰瞻天子之威,且其地水土养润粮米充盈,若以此为屯兵谋反之本,的确凶险。但众位大人皆知,耀阳侯一门,从开国至今哪个不是热血忠勇,哪个不曾为国流血负伤?且不论其祖上,单俞颂一人,便曾大败三次摩伦军,甚有一次重伤而归。正因俞家忠心可鉴,先兴成帝才封其世袭耀阳侯,驻守南界,如今单凭这一纸黄卷便断定耀阳侯谋反,未免草率。”
荀丰待欲开口,却听一旁的芮炤道:“莫非荀大人的意思,是要以天子之使身份,与耀阳侯讨价还价?你这让朝廷颜面何存?”
荀丰倏地抬起头来,清亮的眸子里已带上了些许愠意,微微平复了一下心绪,方道:“丞相误会下官意思了,遣使耀阳,只是为了……”
群臣连忙纷纷站直,垂首恭听。
“哼。”月芃冷眼看了那人一眼,道:“今儿一早醒来之时,朕也是这般想的,可看到这急报……鱼者,俞也,此梦是在告诫朕,早该提防这个俞颂啊。”
“皇上,鱼跃之征乃大吉之象,此梦是喻皇上乃天佑之子,我大昌国运荣望,四海一心啊。”文臣一列中有人连忙出言应和,有些人亦频频点头附和。
时隔数年,竟还有人胆敢上书进言,季、芮二人自是把这荀丰给暗暗记下了。
众臣循声望去,但见文官一列中近末位处,一人排众而出,宽大的黑色朝服衬着略显清瘦的身材,袖口中伸出行拜礼的双手白皙修长,恭顺地垂着头,只能看见头上那一顶梁冠和乌墨般的发髻。一礼行毕,那人抬起头来,一张端秀清俊的脸上神色淡然,一对晶亮的眸子微微上挑,挑起一抹难以察觉的轻蔑。
如今这时机大好,这颗不痛不痒的眼中钉,该是时候拔除了。
“臣以为,此事蹊跷。”
季扶转过身来,嘴角似笑非笑,道:“荀大人有何高见?”
话到一半,便见身侧一人跨出列来,道:“荀大人,你如此力谏遣使,难道是急着为耀阳侯开脱?”
“臣以为,耀阳侯此举定有隐情。”荀丰正色肃容,向高坐龙椅上的嘉奉帝道:“臣请皇上遣使节赴久陵郡与耀阳侯会面,查其因果再行论断,若无人愿往……臣愿自请为使。”
弹劾参本,之前并非没有。嘉奉帝继位早几年间,两相之权还尚不及如此遮天,常有重平帝时老臣看不过眼当庭面斥或私下奏本,初时也有列案查的,但总是查到一半那当初弹劾之人便会出些骇人听闻的丑事来,比如私挪调拨钱粮,比如受人之贿徇私举荐。这些旧臣在京为官多年多半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挖出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算太难,单看这文章怎么做了。而最后的结果,往往便是嘉奉帝勃然大怒,文官下牢听判,武将直接发配充边。
“皇上圣明。”芮炤跨出两步,慷慨道:“皇上若梦中所见如此,此乃天兆,乃天不容俞颂不臣之心!”
荀丰新近入朝,无妻无子,为官很是清俭,老家又远在碧黎,加上在朝内并不吃香,一时倒也无从下手,好在见那奏本石沉大海毫无音信后荀丰也似就此作罢,季、芮二人便也先按住不动,容了他一时片刻。
月芃听到这里,两道眉拢到了一起,投向荀丰的眼中带着明显的不满,道:“依荀卿之见,耀阳侯这是无过了?”
季扶曾亲自登临府上,试图“点化”一下这个莽撞的愣头青,却被他客气中带着些许不屑地招待了几杯淡茶,婉谢地送出了门,第二天竟一本参到了嘉奉帝那儿,痛陈季、芮两相独揽大权结党营私。自然,之后此事不了了之。
此人,侍御史,荀丰。
季扶一双老辣眸子微微眯了一下,道:“那依荀大人所见,此事当如何处理?”
七个字清清淡淡地接着芮炤的激昂之辞从容吐出,却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灭了群臣中本因芮炤那一句话烧起的义愤。
“都说梦可辨吉凶,兆祸福……”月芃顿了一顿,抬眼望向群臣,道:“众卿以为,这梦是何兆意?”
“朕梦见……朕在东苑园子的亭湖边垂钓,忽然那钓竿一动,朕连忙提起来看,却竟提了个空,这时水面嗡嗡震动,忽的自湖中间裂开一条水缝,湖心深处猛地跳出一条七八尺长的大鱼,凌空腾起三丈来高,就向朕背后跃了过去。朕待再想看清,眼前却是金光四散,明晃晃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