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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自己说出“谋反”两个字,便知道他从今往后的一生,都要背负起什么故事。
九月,皇上嘉赏他“平反有功”,破例连升三级入朝为官。三月后,他将母亲和妹妹接入京中,母亲抱着他痛哭了一场,细数多年来的不易,他心中无悲无喜,说不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也不敢仔细去想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如果婚宴上的那匆匆一眼不作数的话,再见子亦,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因为不敢面对她,这十年间他刻意避开了她所有的消息,甚至在最初得知她幸存的消息时不能全心全意地只感到开心,所以那时候在婚宴上看见她悄悄离席的侧影还松了一口气,之后在成为她“姐夫”的三年间,也没有一次登门拜访过陆府。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向对搞砸预感Jing准,就像当年的落榜,还有那时候子怀教他爬树结果却从树上重重跌落,以及,面对子亦的失态,只是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在自己的府邸里看见她,第一句话是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虽然明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这样说,但又一次看见那双眼心中难免震撼。他能预想得到她不会记得自己了,可看见她眼神陌生又戒备,还是不免心酸。十年里一直贴身收着的那枚玉哨,他原本一直把它当成是对子怀的纪念,可说到底那毕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或许他也根本没资格纪念,他把它还给了她,终于物归原主。
这十年她变了很多,周身再看不出一点当年的样子,他把这也归为自己的罪责,却不知该怎么弥补。他欠她的、欠许家的实在太多了。
但,他却并不后悔。他承认自己的罪孽,痛心于年幼丧命的许家兄弟,可如果真的给他重来的机会,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于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理性分析起来似乎有一大堆,但那些却都不是他心中的真正想法,在那个做决定的晚上,他既没有想过要提醒王爷商议对策或者哪怕拼死突围逃跑,也没有想过自己现在做的决定究竟会怎样会影响未来,他只不过是一个出身贫寒的普通人,认命认得太快。
如今他的生活无可挑剔——母亲安享晚年,妹妹身嫁官宦,他则儿女双全,仕途一片光明,又因为同陆昀辰的关系而得人人艳羡——以付出煎熬良心的代价来交换这一切,谁能说这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呢。
只是,他似乎从来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科考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用许家的灾难做利己的交易或许也是为了成全母亲,可如果真的能让他什么都不必考虑地选择自己的路,他反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时候成芷嫁给他,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是不甘愿的,只是心中好奇既然她知道所有内情,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为什么不能索性干脆地接受——就像他那样——她只淡淡地说,“你之所以不能明白,是因为你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一语中的。
后来,从她第一次怀孕起,她才一日一日安定下来,算是终于认命,甚至对他生出几分真情,像是完全忘了从前对他的种种怨怪,他便忍不住想,对于心中想走的路,就算看得清又能怎样呢,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无奈,哪怕是身份地位居高如成芷,也还是要被迫着认命,那么就算他真的想出了什么结果,谁又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得偿所愿呢?
他时常想起子怀,想他实在是一个活得很通透的人,自己从前受他吸引对他崇拜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知道世事难料,不得已多,却总愿意相信倘若那一桩变故从没发生过,倘若他能平安长大,现在一定能成为一个难得却又贴合情理的例外。
但他早已经学会不再故意为难自己,不再执着于过去,也不再纠结对错是非,而当年在别馆,他听到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不是幻觉,如今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只是他一直清晰的记得,许多年前,他和王爷一家趁暑热未盛时出门远郊的场景。记得子亦拉着子允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王爷和子谦一面谈论着时世政事一面缓缓地跟在他们后面,他和子怀则故意远远地脱离开人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没什么想法时便安静地沿着两侧开满野花的田埂慢慢地走,后来还不知怎么就在大道上你追我赶地疯跑起来,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该有的样子。那时他能抛下沉重压抑的过去,也不必不安预测未知的未来,跑起来的时候,什么都不必多余去想。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