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黛玉也察觉得到,叔父虽不常见,为人亦端方严谨,但对黛玉却与自己几个儿子并无差别,考校完林徥的功课后,亦会来问她最近学了什么,点评指摘两句她的习字、文作。婶娘更不必说,天生一副柔软心肠,事无巨细亲自过问,除诗词书画外,亦教她些如何管教下人、规整库房的事儿,平日里理家交际,也总是带着她,教诲之意,让王嬷嬷都叹了两回,只说:“也不是说那边舅太太不好,只是这边到底是姑娘的叔叔婶婶,自己家人,果真是不同的。”可是眼下林馥环要回来,她在荣国府被比得烦了,只怕这边又要再比一回——虽极同情堂姐的遭遇,又极其感激叔叔婶婶,几乎要对他们的难过感同身受,可要说她真有些小性儿也行,到底亲疏有别,听说馥环要回来,她心里的担心是压过了欣喜的。
也许这就是刘遇说的“不自在”了。
不过刘遇也不过白嘱咐一句,黛玉心气虽高,却实是个疏朗开阔的,有些事别人劝不住,有些人也不用别人劝,他因为那一场似梦似幻的遭遇觉着这个表妹极投缘,便更不愿把她往“小气”那处去揣度。当下也不拖泥带水,说了声“告辞”,叫黛玉带个话给林徹,说让他帮着画几面桃花扇,便起身回了。
林盛带着人跟着马车,直送进永宁王府去,才敢回来。桑鹂扶着黛玉回漱楠苑,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姑娘前两回见这位王爷的时候,我没能跟着,雪雁说是个顶顶威严的,说是连老国公夫人身边最顶用的大丫头都被吓得没喘过气来——如今瞧着倒是个和善的。”
黛玉冷笑道:“那你可说错了,他脾气虽好,但你心里顶顶厉害的人,恐怕都不及他万一的可怕。”
一个人到了永宁王这样的地位,也不需要色厉内荏,他一句话便能颠覆你一家的兴衰,那么便冲你多笑笑,又有何不可?也只有桑鹂这样的小丫头会觉得那位尊客和善了,她也不是天高地厚,而是不清楚那万尺寒潭的深浅。事实上,黛玉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笑话这丫头的,在今日听到刘遇说“我家的”之前,她亦并不能直观地意识到,这个少年郎真正的轻狂所在。
同他比起来,自己往日那点自矜,算什么“狂”呢。只她自己这样的脾气,并不觉得刘遇的狂有何不对,他在风头最盛、身处最最风口浪尖之时失去了母亲,而年幼的弟弟们却有着更得势的外家同渐渐晋位的母妃,可这么着他还是这么狂,且狂到了如今也没人能奈他如何,以黛玉的性子,并不觉得这样是不要命,反觉得他这副“虽每个人都觉得我该跌落谷底,我偏要在山顶上笑给那些人看”的样子,让她这个置身事外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替他觉得解气了。
宋氏同林徹这一去可走了好一会儿,林徥下了学回来,听说他们还没回来,跑来同黛玉商议。因着上次怕穆典诚不敢给姐姐出头的事儿,他自己也觉得尴尬万分,只恨不得能有个机会好好地着补着补,可说到底,如今他不过是个小小举人,就是有心替姐姐出头,到了南安王府去也说不上话,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若是妹妹觉得他没用到底,其实他也没什么能辩驳的。
黛玉道:“叔叔还没有回来呢,婶婶又不在家,早上永宁王来了一回,因为实在没人,我硬着头皮接了一次,王爷是谁都不敢自称主人把他当客人接待的,便也罢了。若是来了其他客人,家里总得有个拿主意的。”
她这话颇有宽解之意,林徥先叹了一口气:“我能拿什么主意,妹妹也不必安慰我,只是我和二哥不同,便是我现就回到几天前去,也是不会去同穆二公子叫板的——就如同别人看到穆二公子就会想到东平郡王府,我一无名声,二无官位,别人看见我,只会觉得我是林家的第三子,透过我想到父亲、大哥二哥,甚至永宁王,我毫无贡献,却又要全家人替我背责,怎么敢放纵随心?”
黛玉听了,低下头去,心里百转千回,也不知要说什么好,想不到三堂兄这样嫡出的亲子,竟也同她这样寄居的侄女一般的心思,可他父母俱在,这家他本该住得心安理得,用林家人的身份做事说话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多少世家子弟可从无心虚之意,她亲眼所见的外祖家,就有多少表兄弟、表侄儿以家族的名义行事?她并不管什么仕途经济,倒不是似宝玉那样觉得那些东西愚蠢至极和俗不可耐,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也不觉着她有什么立场和资格去评论别人的偏好,更不用说劝谁上“正道”了。
“表妹有三伯父巨富家财托给父亲,你比我有底气得多了。”林徥苦笑道,“我也觉着自己急功近利了,可叹已这样迫切了,仍无所进益。”
合着他们兄妹二人竟要在这时候比比惨吗?黛玉正欲玩笑几句,却忽地想到,三哥觉得自己还未有能回报叔叔婶婶养育之恩的本事,因此格外伤心,可我父亲倾他所有为我谋划,我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做了。当下悲从心上,落下泪来:“堂兄既有这份心,好歹叔叔婶婶都在,总有那一日,我却……”
林徥暗道不好,惹出妹妹的眼泪来了,也自知失言,可他本就不善言辞,面对着花骨朵儿般的妹妹尤其木讷,急得直打转也憋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