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划破,她都没有注意到。她似乎只是需要这种体力上的消耗与亲历亲为带来的距离感。她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为惭愧、为谎言,为刚刚的劫后余生。她后怕地想到,如果露西·劳伦斯知道伊娜·劳伦斯是被谁抓走的,她还会履行她身为治疗师的职责吗?她查阅过,治疗手册上对于治疗精神疾病的药剂并没有明确的计量要求……但凡她在药量上斟酌一点……不,这太可怕了。
可如果她知道当年全部的真相、明白那个满腔热血的伊娜被冷酷地当作一颗换取黑魔王信任的棋子牺牲掉,她又会作何感想呢?阿德赫拉忍不住想到,一个嘲讽的笑出现在那张完美的面孔上。
好了,她在心里对自己下了命令。这一切都过去了,多思无益。她停下脚步,用咒语清理了粘在裙摆上的东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无意间走到了一个小山坡上,隔着笔直的树干能勉强看到伊娜·劳伦斯的墓碑。那些通天的高大树干像一个个要向她讨个说法的冤魂,将她团团围住……她已习惯了这种怪诞的联想。
阿德赫拉小心地藏身在树后,瘦长的手指搭在粗糙的树干上,露出了一截苍白的手腕。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三石戒指——镂空的戒壁上,两颗鲜艳如血的红宝石裹挟着中间无瑕的钻石;手链上则依次镶嵌着钻石、祖母绿、月长石、海蓝宝石、堇青石和软玉。她悄悄地望着远处穿着灰色风衣的露西·劳伦斯。露西自言自语了一会,偶有零星的词传来,但阿德赫拉拒绝抓取它们,像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
终于,露西走了。阿德赫拉收回目光,背靠树干,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菲利克斯·麦克米兰写在书签上的那句话——
“时间以鲜血推进,请告知我胜者何处?”
曾经的阿德赫拉·布莱克苦苦思索,然不得其解;现在的阿德赫拉·普林斯面对唾手可得的答案,却未尝悲凉。也许,后世人会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给当世的天才贴以愚蠢的标签,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能跳得出现实的局限罢了。
毕竟,是否有意义可不是人们评判要不要做一件事的唯一标准,更不用提“意义”又是如此的主观的概念。倒不如说是不可避免——一群疯狂的赌徒拉着所有人进了角斗场,而历史须得喋血才能裁判。
一场无意义的战争、无谓的牺牲、才智的浪费,为了信仰而战、为了荣誉而战、为了和平而战……人们总是有如此之多的理由或借口。现在的阿德赫拉没有力气去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那么崇高的教义,她已疲惫至极。
只要他们一家人能平安地团聚,说实话,成或败,阿德赫拉早就不在乎了。人在时光中不断埋葬过去的自己,开始是情感、理想、道德、灵魂,最后是□□。她最好的与最坏的部分,都被永远地留在了半年前结束的那场战争和它的后续中,开始是自愿,后来是被迫,痛苦强烈到让她怀疑这是否值得;而她剩余的部分,将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与所有的善恶,继续走下去。
她想,如果有更多的家庭能够平安地团聚,这个世界总能少一些苦难吧?个人组成家庭,家庭组成家族,家族组成社会。如果搭建房子的每一块砖头都千疮百孔,如何遮风挡雨?如果组成社会最基本的单元都支离破碎,又何谈幸福?过去那个愿意为了捍卫良知奋不顾身的阿德赫拉,已同战争一样成为了过去式;也许,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
明天的这个时候,她就可以和丈夫团聚了。两个孩子还没见过他们的父亲呢,她也有两个月没见过他了。阿德赫拉的眼前禁不住浮现起爱人的面庞,他的五官、他的气息、他看向她时刻冷静却深藏爱意的眼神……她实在是太想念他了。她对他的病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也不知道他这几个月经历了什么,但……就如露西·劳伦斯说的,总会好起来的吧?在这一切都结束后,阿德赫拉打算带着他们离开这里,不再做“阿德赫拉·布莱克”或“阿德赫拉·普林斯”了。这太沉重了。
在那里,将只有一名叫做阿德赫拉的女人、一名叫做威廉的男人和他们的两个孩子阿尔伯特与尼古拉斯。她之所愿,惟此而已。
“……在太阳升起之前,那只原本追求一个不灭灵魂的小人鱼将手中的匕首刺向了王子的胸膛。炙热无辜的鲜血浇注到她的双脚上,使她获得了重回大海的倚仗。她跳回大海,游向了她失去美丽长发的姊妹们。她不再有美妙的歌喉、抛弃了不切实际的理想,再也得不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一个不朽的灵魂;但在那里,在变成虚无的泡沫之前,她还能同她的亲人一起度过三百年的时光。”
“因此,当光芒万丈的太阳再次升起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小人鱼只能永远留在黑暗的海底,在心里祈祷着以后再也不要有这样一场浩劫降临到任何一只人鱼身上、再也不用在良知与生存之间做出抉择。”
一身华服的阿德赫拉整整身上做工精致的黑色缎面斗篷,上面绣着精美绝伦的黑色玫瑰。她头顶的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在重新酝酿一场能席卷一切的暴风雨。她不知何时能结束,但只能选择继续向前。
在天边,有微弱的亮光。